“然。永远无错。”熊荆重重点头。“便有错,也是臣下之错,非我之错;便有错,也是全天下之错,非我之错。”
“为何……”芈玹还是想问,她脑子里想的是‘无则加勉有则改之’,是‘吾日三省吾身’。
“你若是主帅、是主君,便永远无错。你若是臣下、是仆妾,便是永远有错。你铭记便可,不要再问为何。”熊荆道。“还要,以后每日一课,你要好好学习,不可再发怔了。”
一提到发怔芈玹就窘笑,想起早上那次演习,她道:“大王可以纸笔教我,不必以……”
“有些事,纸笔不能尽书,要看,要感。”熊荆反对她的建议,言传身教是书本教育所不能比拟的。“且如此教你,并非仅仅为你,”
熊荆又说得芈玹一怔,她就要问原因时,熊荆已道:“你还要将此教给儿子。”
“儿子?”芈玹顿时记起昨日熊荆说的复国,她神情突然一滞,随后把男人抱得更紧,摸索着他,咬着唇在他耳边喊道:“我要。大王我要……”
寝帐里的寒意很快变成了春光,然而在距离熊荆寝帐不远的齐军军帐,大将军田宗仍然未眠,在他逼视下,帐幕里的将率寒冷更甚。
昨日小迁行军到黄昏,今日旦明行军到黄昏,如此高强度行军齐军很难承受。‘春振旅以搜,夏拔舍以蒐,秋治兵以狝,冬大阅以狩’,齐军还是依古法治军,冬天主要是大阅,大阅之后本该狩猎,得兽取之无所择。但人丁繁衍,齐国并没有哪片森林能让几十万人同时狩猎,各都之军大阅以后就散了。
训练不足是一大原因,更多的时候是装备不足。齐军士卒大多是贫穷,少有人有絮袍,有羊犬之裘也是破旧的没有脱毛鞣制过的皮裘,是以发出阵阵恶臭。多数人是一件大褐衣,里面穿一件最多是两件短褐衣,再里面就没有了。
也没有楚军、赵军、魏军那样精美的皮靴,一些有布履的士卒也穿着草履——布履是不耐穿的,又贵,几十钱一双只在大阅的时候穿。草履可以自己打,所以行军的时候穿。也没有楚军那种厚足衣,全是光脚。这样一天走一百三十多里,很多士卒的脚出现冻伤。
刚才大幕军议时此事没有提及,现在齐军自己私会,各军迅速把伤亡人数报了上来。减员非常严重,所有数字加起来超过百分之十。要知道这是在追击,赶着秦人跑,各军士气很盛。
“如此行之,三日后我军最多余下二十万人。”火盆里的炭火不时啪啪着响,安静好似一块冰压在诸将心头。军师牟种说话了,他的判断客观而冷酷。
这还在有自热口粮下的数字。士卒不可能像将率一样每天都有热水用于洗涤、有温暖的寝帐,有热腾腾的火盆。他们晚上躺在小小的乌幕里,五个人挤在一起,彼此以体温取暖。
寒冷的天气下,一日三餐有热食几如救命。热饭时如果有楚军那种铜壶,铜壶放在口粮上也能热水。没铜壶也行,挖个小土坑,放入一伍五份口粮再撒上适量冰雪,士卒环环围坐,水热后可以烫脚。水很脏,可水是热的,行军一天脚最疲劳,烫一烫挑完水泡很快就安睡。
“伤者以足伤最多,若是我军也有楚军那种皮靴……”田故说起了皮靴。熊荆带着芈玹巡视齐军,他则偷偷去看楚军。楚军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皮靴,那种高筒皮靴踩在冰雪上,‘嗒嗒嗒嗒’的响,听上去震耳欲聋,和齐军全然不同。
“楚军皮靴正产于我齐国。”史奕提醒道。他还知道这种皮靴是什么地方做的。“博昌等城邑皆制靴,制靴之牛革自燕地塞外运来,据闻一年制靴二十万双不止。”
“一年一双?”第一次听闻的诸将吃了一惊。
“非也,一年两双。”牟种了解的更清楚一些,他毕竟与熊荆一路行军过来。“一双购于西洲,海舟运至楚国,博昌之靴乃仿西洲之物。”他随即纠正了话题,道:“三日后我军仅余二十万人,且那时已在东郡范邑。”
以幕府谋士的判断,昨日秦军宿于平陵,联军宿于于陵;今日秦军宿于历下,联军宿于鲍邑;明日秦军宿于卢邑,而联军宿于清邑。后日两军就到边境了,秦军将宿于薛陵,而联军宿于毂邑。再走一日,秦军宿于范邑(今范县),联军则宿于范邑之北;再走,秦军宿于濮阳,联军到达自己的极限,不能缴获粮秣干柴只能撤军。
“军师之意,我军最好止步毂邑?”田故问道。“不可深入秦境?”
“我之意,楚军必深入秦境,然我军若何?”牟种摇头。他当然也想全歼王翦,奈何齐军减员严重,这个想法可能化为泡影。而且兵权不一,齐军有齐军的考虑,楚军有楚军的考虑,后天到达毂邑后,齐军大概还有二十万出头,这时候士卒疲惫,再追也没有动力。
“楚人逐入秦境,乃借我军以灭秦,赵人则为复国。”田洛道。“秦国若亡,齐国危矣。”
诸国之间、尤其是秦楚之间制衡对齐国最有利,这也是正朝大夫左右游移、朝秦暮楚的原因所在。楚人确实要比秦人好,但天下如果全归楚国,对齐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若王翦之军不灭,他日再攻我,齐国必亡。”牟种已不在此事上相劝了,他毫无表情。
“此战之后,楚军必将伐秦,秦人何以再伐我?”田洛看着牟种,感觉他真受了楚人的贿赂,是别有用心。“去年秋冬楚军都在攻拔汉中,唯有拔下汉中,方能得巴蜀;唯有得巴蜀,才能固纪郢。秦人袭我,乃趁我不备,而今我有备,楚军又伐秦,秦何以再伐我?”
“我闻之,军师受楚人巨金也。”阴测测的声音,妥妥的诛心之言。
“呵呵…哈哈……”牟种先是诧异,环视诸将后大笑。笑毕他才道,“牟种匹马入楚,匹马返齐,楚人巨金何在?且我求于楚人,当我予楚人巨金,楚人为何反贿我巨金?”
牟种驳的田轩无言以对,他再道:“卫缭乃我师弟,子仲先生之高足。彼行之计,分明是以曲绕直,以柔克刚,以争夺城邑丁口为胜,非以破败楚军为胜。楚人击秦,秦军则更欲击我,灭齐后天下丁口其八在秦,其二在楚,楚人何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