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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希声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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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213年,东方大陆纷乱终结,七国夏、蛮、陈、郑、楚、夜和、扶风统一于夏,国号大夏。天子诏令:“焚道藏,绝修仙,违者诛九族。”其后六百余年,事琴风靡,时人只知有琴,不知有道。

西南龚州,旧属楚国,地处偏远。七国统一后,历代天子弘扬教化,兴修水利道路,龚州得以兴盛。龚州有一个郡,叫做柴鹿郡,郡中有一个县,叫做句留县,县中人口数不足万,却开办一家“希声学堂”,广招弟子五百,号为“柴鹿第一私学”。

学堂开办五年,声名远播,闻达于天子。天子传召学堂创办者钟离昱至皇宫大殿献技,传说其到了皇宫,于大殿上五丈外端坐于下,扣指抚琴,一柱香间,百官叹服。天子龙颜大悦,破格擢拔其为琴师等级中“少帝”,并亲笔题字“师古远学”,命人装裱为匾,赐赠希声学堂。自此,柴鹿郡大小私办学堂避其锋芒,迁往别郡。

此后,希声学堂声名愈盛,几番扩建,规模宏大,收容弟子竟达千人。学堂布局,形似一个“圖”字。外围百余间房屋左右相连,门前回廊贯通,与包围其中的内外院仅一条露天石道相隔。石道与回廊之间,垒砌许多石阶,承接上下。学堂外院是一广阔敞间,其间支撑许多桐油刷过的木柱,地面铺隔木板,上面排列架设千余张琴,供门下弟子操练使用。外院正中央,七级阶梯之上,建造一座四角亭,亭中摆放一张长条矮几,上置一张古琴。寻常时日,几位嫡传弟子便是在这四角亭中向其他弟子代为传授琴技。学堂内院与外院间隔一道六扇雕花大门。内外院布局格调迥异,外院宽敞张放,内院精雅清幽。内院当中,一片广阔的露天湖池,澄碧浩渺,清澈见底。其间遍植荷花,放养游鱼。湖池四周一圈木质回廊,供来人凭阑阅水,遣心坐歇。从外院进来,一座漆红木桥笔直伸往湖心,继而分作四股,曲折通往湖中四座建筑,夺目鲜艳。

希声学堂弟子广众,为便管教,逐渐划分等级,作优生、平生、劣生三等,仅寥寥数十名优生能到学堂内院聆听老师亲自教导,其余人等则由七位嫡传弟子代为传授。因此,学堂每三载一次的考核评定大会竞争激烈。

这一年,乃是弘历589年,希声学堂惯例三载一次的考核评定大会又将开始,学堂内弟子无不刻苦用心,勤练技艺,以期荣升一等。有晋升即有淘汰,那些天赋平平、性情顽愚的弟子,或被退学,或被降为“扫尘”。学堂规矩,扫尘弟子不得入外院听讲,只能向其他弟子额外求教。求教者常常需要暗中给付授教者金元,这种钱便被称作“献金”。希声学堂占地广阔,自然需要人打扫,是以钟离昱虽知献金之事,然却并不令止,扫尘弟子竟也多达数十人,几与担纲教琴的县级官学“教音坊”人数相当。

扫尘弟子中,有一位胖墩墩少年,名叫许虎,因为家中稍微富足,被父母送来这里学习琴技,以图将来弘光门楣,彰荣乡里,可惜资质平庸,降做了扫尘。这一日,许虎早起,打扫完学堂外院,又被叫去打扫学堂正门。约莫半个时辰,总算打扫完毕。他将扫帚靠于墙上,仰天伸了一个懒腰。忽然余光一瞥,噫的一声,睁大眼睛去看,不由一愣。伸手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转身便朝里跑,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学堂外院中,古色苍然,淡黄烛光更增肃穆安静。中间教亭中,一位四十左右白衣男子正抹琴教弹,四周千余弟子席地坐列聆听。此人姓魏,名伍卒,乃钟离昱嫡传大弟子,据传技艺已神妙无方,又生得仪态庄重,是以常由他代师传艺。闻得外面许虎喊声,魏伍卒停手罢琴,起身去看。众弟子争先恐后,前往围观。

许虎见着魏伍卒,便即行揖礼。希声学堂众后进弟子,虽称魏伍卒“大师兄”,实为师傅,所学琴技多为其授,是以许虎低首躬身,态度十分恭谨。

魏伍卒神色庄穆,问道:“为何吵吵?”

许虎道:“街道对面新开了一家……”越往下说,话声越小,竟至不闻。

众人听他说话,心下更奇,欲走出去看。魏伍卒喝止道:“如此乱哄哄一片,成何体统?难道都忘了师傅教授的‘习琴者,抱心守一,不受纷扰于外’的训言了吗?”此话一出,无人敢再骚动,齐都默默走回学堂外院座位上去了。希声学堂规矩严苛,若是有人对师长不尊,违拗不逊,可令其退学,是以无人敢不遵从。

魏伍卒对许虎道:“日后再遇事,莫要胡乱声张,惊扰教学。”

许虎吓得连连点头,躬身应是。

希声学堂设在句留县城内东西干道西首,与对面、左右十数家店铺相邻,门前来往行人不多,教习环境相较安静。魏伍卒走至大门外,单手负立,抬头去看。就见对面一排十多间铺面当中,一间灰瓦铺子张红结彩,似新开张,门头匾额上题着四个字。便是这四个字,令魏伍卒心中也是一愣,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返回学堂去了。

众弟子正于外院中窃窃私议,见魏伍卒进来,齐都住口,顿时安静。魏伍卒走到教亭中,对众人道:“即日起,不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众人齐声应是。魏伍卒话毕,端坐于古琴旁,吐气宁心,继续拂琴教授。

四日之后,一辆三驾马车驶到希声学堂门前停下,车上跳下来一名小童,搬过一只下马凳,摆放在车门旁。锦帘掀起,一位老者低头弯腰走下马车,只见他年纪六旬开外,头戴鎏金通天冠,身穿黑色蟒纹长袍,紫黑脸堂,眉间三横褶皱,神态谨肃。

老者步履稳重,推门走入希声学堂,由外院西侧边缘走道向内院中行去。众弟子一见这位老者,齐都面西伏首及地。老者领着小童一路朝里,穿过那道六扇门,来到内院,经由木桥朝其中一座两层碧瓦红木琼楼走去。到了跟前,老者抬头看了一眼匾额上“飞龙阁”三个字,伸手推门而入。

飞龙阁内,迎门处地上摆着三排蒲团,每排六个,共一十八个。平常优生弟子被传唤来受教时,便是坐于这些蒲团之上。中间一座四扇花鸟屏风,绕过去是一间琴室,里面矮几上摆放一具古琴,一只香炉,旁边花瓶中插着数枝腊梅,墙上张挂几副水墨字画,布局立意淡雅古朴。老者在古琴旁落坐,伸手轻抚古琴。

约莫半个时辰,小童将茶泡好沏上,站立门外。便在这时,大弟子魏伍卒快步走来,小童见了,进去通报。老者听了,命小童叫他进来,沉声道:“什么事?”

魏伍卒来到屏风前,躬身立定,道:“启禀师傅,街道对面新开一家学堂,叫做‘陈团学堂’。弟子愚钝,不敢妄加揣测其用意,特来禀告。”原来里面老者,便是希声学堂创办者钟离昱。

半晌,屏风后钟离昱道:“可有门下弟子前去看热闹,扰人教学?”

魏伍卒道:“弟子已约束众位学弟,不叫他们出去学堂,只等师傅回来计较。”

钟离昱道:“你做的很好。既是同道,明日你便随我一道,前往拜会。”

魏伍卒恭声应是,转身出去,心道:“师傅名声远播,却并不因此骄傲,看不起其他小学堂;更心胸广阔,主动过去拜会。我向师傅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啊!”

到了次日,魏伍卒早早在学堂大门内等候。将近辰时,钟离昱从里面出来,换了一身灰布常服,戴一顶紫金小冠。魏伍卒躬身揖礼道:“师傅!”

钟离昱略一点头,道:“咱们走吧。”

街道对面,一间布庄隔壁,敞开一扇大门,门头上题着四个字,正是“陈团学堂”。魏伍卒当先立于门前,大声道:“希声学堂弟子魏伍卒,同师傅前来拜会。”

隔了半晌,里间一阵踢嗒声响,转出来一个衣衫邋遢、样貌丑陋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挖着鼻孔道:“你们是来找我师傅的么?他不在,你们改天再来吧。”

魏伍卒见他对答随意,既不拱手揖礼,也不客套寒暄,再看他脚上,更是又脏又黑大脚丫子穿一双木屐,以为颇不礼貌。却听身后师傅拱手道:“那打扰了。容我们改日再来拜会!”转身离去。魏伍卒见师傅竟对这顽劣少年拱手为礼,回想自己方才思行,顿生惭愧,后头快步跟上。

过了几日,钟离昱当真又带了魏伍卒,前去陈团学堂拜会。这一次,少年换了稍微干净的衣服,改穿布鞋,将二人让进屋去,倒茶陪话。

钟离昱闻听人又不在,问道:“请问尊师是谁?仙乡又是哪里?”

少年一边剥着花生嚼食,一边答道:“我师傅自然叫陈团,要不然怎么叫‘陈团学堂’?至于师傅他是哪里人么,似乎是兖州,又好像是豫州,我记不大清楚了。”说着,又塞了一把剥好的花生到嘴里,嘎嘣嘎嘣嚼食。

魏伍卒站立在师傅钟离昱身旁,才知这丑陋少年原本这副不拘小节性格,倒是自己前次误会他无礼了。

钟离昱又问道:“你师傅初来此地,不知有否收到弟子?大家同为一脉,理当彼此照应,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那少年一副天真无邪模样道:“看不出来,你这老头人还不错。我们刚来这里,哪有人来报名!”钟离昱微微一笑,道:“两番打扰,还没请教你的大名?”

少年道:“我没大名,师傅给我起了个小名,叫做道屐。”

钟离昱细看这座学堂,除前面这一间简陋厅堂,大概后面还有一个院子,比起希声学堂,简直天差地别。钟离昱起身微笑道:“看来我与你师傅无缘,就此告辞。”道屐也不客气,道:“不送。”转身便急急钻入了内院。魏伍卒心道:“平常许多官吏来请师傅,师傅也是不去,为何这样一个小小学堂,师傅竟两次亲自登门造访?”

到了次日,魏伍卒依旧代师授课。正讲解,忽闻一阵琴声传入耳中,厉声道:“谁人擅自弹琴?”众弟子纷纷扭头,朝南面望去。希声学堂外院地方广阔,弟子千余,那琴声确由南面传来。就见南面一名弟子起身道:“魏师兄,此间并无人擅自弹琴。”魏伍卒心中怪道:“明明听声音便是在这外院中,如何却无人弹奏?”起身过去查看。直走到外院大门,也是不见有人抚琴,那声音却是兀自不停,铮铮铎铎传来。魏伍卒惊讶之下打开外院大门,猛地铿锵琴声宏大入耳,叫人精神为之一振。那声音,好似璞中美玉,高亮而不失淳朴,浑厚之音中夹杂些许嘈声,非但让人不觉其涩,反而更增几分古意。外院弟子纷纷走过来倾听,亦是心中赞叹不已。少刻,琴声陡然一哑,不知为何刹然而止。魏伍卒骤闻这苍古一曲,怦然心动,欲要再听,却是没了声息。

魏伍卒关上外院大门,转身对众人道:“你们仔细回思方才授课,不许胡言乱语。”说完,转身由边缘走道向内院中大步行去。

钟离昱正在飞龙阁中独自一人摆棋自娱,闻听小童来报魏伍卒求见,对屏风外道:“叫他进来。”

魏伍卒躬身立于屏风前,禀道:“方才弟子在外院中教习,有人在对面鼓琴,其声洪彻,致使弟子误以为是外院弟子擅自弹奏。”

钟离昱闻听,将手中棋子缓缓放回棋瓮,心道:“魏伍卒是我难得良才,经我多年悉心授教,对音色辨别早已不差分毫,听力之佳在几位嫡传弟子中亦属第一,如何会犯这种错误?”问道:“何人弹奏?”

魏伍卒道:“声音发自陈团学堂,何人弹奏却是未见。”

钟离昱道:“音律如何?”

魏伍卒道:“其声浑朴,雅中带涩,犹如大智若愚。”

钟离昱不禁一怔,俄顷道:“你代为师去看看,究竟是谁有此造诣?”

魏伍卒躬身道:“弟子这便前往询问。”转身出了飞龙阁。

钟离昱两根手指拈了一枚棋子,下于棋盘中央,缓缓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魏伍卒出来希声学堂,朝对面陈团学堂去,心道:“难怪师傅两次亲自登门拜访,原来果然是有高人来到句留县。”

陈团学堂门口,魏伍卒洪声道:“希声学堂弟子魏伍卒拜见!”

隔了一会,里面出来一人,邋里邋遢,穿着木屐,手里拿一把破扇子,正是那丑陋少年道屐。“怎么又是你?”道屐道。

魏伍卒道:“方才听闻这里有人奏琴,音律奥妙,不自禁前来见教高人。”

屐道双眼睁大,忽然哈哈一阵大笑道:“我哪里是甚么高人,你们定是弄错了。方才一阵乱弹,要叫我师傅听到,非要挨骂不可!”

魏伍卒猛地一惊,没想到那曲妙音竟出自道屐之手。

只听道屐道:“要进来喝杯茶吗?我正在烧水,马上就好。”

魏伍卒心道:“难怪弹到一半戛然而止,却是在扇炉子。”拱手道:“不了,多谢你的好意,改日再来拜会。”

道屐道:“好,到时候我给你泡壶好茶!”转身又踢嗒踢嗒跑向里面去了。

飞龙阁中,钟离昱问魏伍卒道:“究竟何人弹奏?”

魏伍卒屏风前禀道:“便是陈团学堂里那位邋遢少年道屐。”

话音刚落,就听琴室之中一声清脆声响,一枚白子掉落棋枰之上,震颤不已。

好一会,才听师傅钟离昱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魏伍卒转身出去,猜不透师傅此时心思。

转眼一月过去,三年一度的希声学堂考核评定大会又至。学堂外院中,七位嫡传弟子并排坐于北面,最上首的自然是魏伍卒。在他们后面,排坐着数十位优生。东、西、南三面整齐坐着千余平生和劣生,围合成一个“口”字。中间空出偌大开阔地方,中间教亭中长条矮几上依旧一张古琴,几角一盏油灯。那时常跟随钟离昱身旁的小童,此时立于众位嫡传弟子最下首,朗声道:“劣生洪安上前演奏!”话音刚落,西面一人身穿希声学堂秋色长袍,快步走到教亭中,在古琴旁坐下。只静默片刻,这名叫洪安的人便弹奏起来,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大意。弹了一段曲谱,便即止声。那七名嫡传弟子起笔评判,意见汇集于那名小童手中,由他通报结果。倘若七人争议颇大,便由这小童领着考核者至飞龙阁中试琴,由钟离昱最终裁定其琴艺优劣。

这是往年定下的章程,今年略有不同,便是在学堂外院四周走道中,初次允许外人及弟子家属旁观。许多弟子因此过于紧张,考核时竟然发挥失常,一上午下来,应考数十人,并无一人升入优生,只有两人由劣生升为平生。许多家长亲眼见了这样阵势,自度孩子天赋平平,便陆续有人领了孩子辞学回乡。原定半个月才能结束的考核评定大会,到了第九日上,已近尾声。许虎便是在这一日应考,可惜没能重归劣生序列,只能再做三载扫尘。

到得这日未时,千余弟子仅剩一人待考,却是今年才入希声学堂的一位少年,十四五岁,瘦若枯竹,一副病恹恹模样。就听小童高声叫道:“劣生卫虹上前演奏!”卫虹听报他的名字,起身走到教亭中,在古琴旁缓缓坐下。他并不立即弹奏,却是动手调试起琴弦来。四周其余弟子见了,纷纷都道他疯了,竟然狂妄到去调试老师亲自定音校准的琴弦。便在这时,围观人群中忽然有人道好,这等庄重肃静场合,竟然有人出声干扰考场,实在不礼貌。七位嫡传弟子却是静坐不动,生怕起身阻止反而乱了下面这位劣生的心绪。片刻宁定之后,这叫卫虹的便弹了起来。原本众人皆以为他这样狂妄,定有甚么高明之处,岂料闻他琴声,晦涩不开,闷而不散,仿佛水底之音,洞中虫吟。再看他指法,左手多以揉、按、抹配合,节奏十分滞缓,众弟子见了都不禁摇头,心中讥笑道:“方才看他大胆狂妄,哪知到了场上却是个脓包!”就在这时,围观人群中又有人道“妙”,听声音正是先前叫好那人。幸在这名叫卫虹的弟子一段曲子已弹毕,七位嫡传弟子着笔评判。五位写了“平生”,另外两位则写了“优生”,大师兄魏伍卒便是写“优生”其中之一。那五位写了“平生”的,见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写了“优生”,不敢就此断定自己评判得当,便请小童引卫虹领去飞龙阁中试琴。魏伍卒不等结果出来,起身走向人群。

一会,小童引着卫虹出来。众人都好奇卫虹评判结果,就听小童大声通报道:“卫虹,优生!”众弟子登时一片哗然,不明白老师为何给出这样结果。许多家长亦是略显不满,一时场面哄闹。紧挨魏伍卒排坐的一人站起身来,面容清秀雅俊,身穿青衣,却是二师兄尹正。只见他上前数步,高声道:“各位学弟、父老乡亲,师傅之所以裁定卫虹为‘优生’,原因有二。”四周闻听此言立即肃静,看他作何解释。只听他道:“教亭中那一张古琴,确实是经由师傅亲自校音,自然毫无差错。只是希声学堂本次考核评定大会,人数千余,到前日琴音已然失准,然而学弟们皆以为琴音乃老师亲调,必然无错,是以皆不察其音色失准。唯有卫虹发现之,此其一。卫虹所奏琴曲,乃一极古曲谱,古人鼓琴,重意境轻技法,是以你们皆闻其晦涩,却不知其正合曲谱苍茫古水之意,此其二。是以师傅裁定其为‘优生’。”众人听罢,恍然大悟,其中又有悔恨发现古琴音色失准而未敢调试者,跌足兴叹。

小童提气大声道:“本次希声学堂考核评定大会到此结束。今日申时后休学三日,三日后照常复课!”其余六名嫡传弟子和数十名优生陆续起身,外院中顿时一阵喧闹,各人相继散去。人群中,魏伍卒望着一个衣着破烂、醉步蹒跚的糟老头向大门外走去。

飞龙阁中,魏伍卒同其他六位师弟一起跪于蒲团之上,聆听师傅点评。就听屏风后钟离昱道:“这许多年,我应酬渐多,赖有你们几个嫡传弟子帮着代教,才能有希声学堂今日成就。”魏伍卒立即道:“师傅言重。弟子们但有些微成绩,皆是师傅所教。代师授课,也只能还报师傅恩德于万一。”钟离昱道:“好,好,也算我没白教你们几个出来。虽说今年晋升优生的寥寥无几,与为师之懈怠有必然关系。为师如今年已老迈,打算再收一名关门弟子,待教授完毕,便从此飘摇江湖,度个安详晚年。这一间学堂,届时就留于伍卒你来打理。其余六位师弟从旁相扶,务必齐心协力,须要知道‘一根筷子掰易断,十根筷子铁杵坚’的道理。”他这话一出,外面七位嫡传弟子纷纷惊讶出声,齐声叫道:“师傅!”魏伍卒更是大声劝阻道:“师傅尚且矫健,如何生此隐退之心?弟子等都还太年轻,恐怕有负师傅所托!”以头著地,匍伏不起。

钟离昱喟叹一声,道:“好了,我意已决。伍卒,你去把那卫虹给我叫来。”

其他六位嫡传弟子一起看向大师兄魏伍卒,只见魏伍卒缓缓起身,转身走出飞龙阁。尹正喊道:“大师兄!”魏伍卒停下脚步,立定一会,大步朝学堂外院走去。

尹正看向其余五位师弟,轻轻摇头,随后出了飞龙阁。

卫虹正在宿舍中收拾行李,准备搬去北面一间优生宿舍。旁边几位劣生心中既羡慕又嫉妒,恨不得搬去优生宿舍的人便是自己。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大声道:“有人真是好命啊!才来希声学堂不到一年,便碰上考核评定大会,并且居然一次就升为了优生。我们苦心磨练三年,到现在连个平生也还不是。真不知老天爷甚么时候瞎了眼,叫野鸡上了枝头装凤凰!”此人姓梁,名燦,是东面焦原县县令梁知荣的独子,希声学堂里出了名的公子哥,面皮白净,小眼圆睛,可惜天生一对招风耳,再如何穿着样貌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梁燦一说话,旁边便有一人叫做郑屠的,扁塌鼻梁,满脸坑洼,大声附和道:“我看他只不过碰巧罢了!弹出的音色那样干涩,居然也能升为优生,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我看希声学堂早晚关门!”旁边其余数人也纷纷出言讥笑,生怕附和晚了惹这位公子哥不快,得不到他平日散发的金元。

卫虹却是恍若未闻,只顾收拾自己行李。梁燦不由妒火更炽,上前一把推向卫虹道:“你装哑巴是吗?我叫你装!”说着又是一把猛地推去。卫虹本就身体病弱,哪里禁得住梁燦这大力一推,不由往后摔倒,坐跌在地。便在这时,魏伍卒突然出现在宿舍门口,目中隐露怒气,面色凝重。梁燦一伙见了,登时吓得面色如土,躬立一旁,低头不语。魏伍卒上前单手托起卫虹,卫虹连忙揖礼道:“多谢大师兄相扶!”魏伍卒转头看了一眼梁燦,只见他不敢对视,埋首于胸。“这是怎么回事?”魏伍卒沉声问道。梁燦两腿在裤管中瑟瑟发抖,却是不敢回话。就听卫虹抢道:“是我先天体弱,不小心摔倒,不碍事!不知大师兄为何来此?”魏伍卒博闻强记,于千余弟子个个辨得清楚,知道梁燦是东面焦原县梁知荣梁县令的儿子,百般恳求师傅才收入门下,若是硬要计较过错,只怕师傅面上为难,也就顺势揭过,说道:“师傅在飞龙阁中找你。”卫虹道:“我这就去。”当即放下手中物事,跟随魏伍卒朝飞龙阁去了。

梁燦见魏伍卒一走,立即一屁股坐跌在地,道:“总算走了!要是被大师兄开除,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再看自己两腿,仍自微微发颤。旁边几人也是嘘了一口气。郑屠道:“乖乖,吓死我了!这卫虹狗屎运真好,大师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他摔倒时来!”伸手假意去抹额头上的汗。就有人笑道:“你爹又不会骂你,你却怕甚么?”郑屠道:“我怕的事,你们又怎么会知道?要你们多管闲事!”其余数人都知他故作害怕,巴结梁燦,也就笑笑不提。

卫虹拜入希声学堂将近一年,这是头一次入到学堂内院,初见内院气象,顿觉心境开阔,平如止水。他踏上漆红木桥,转曲间看那碧荷游鱼、古木回廊,心间雅意顿生,灵思泉涌。飞龙阁门口,小童接着卫虹,引到里面琴室中,转身出去。卫虹就见老师坐于一张矮几前,几上一张古琴,色呈紫酱,间杂斑驳青翠,显然非常稀贵。卫虹立即跪伏于地,道:“弟子卫虹,叩见老师!”钟离昱微笑点头,叫他起来,坐于身旁。卫虹却不敢与老师并坐,稍微退后跪坐。钟离昱愈加喜欢,笑着道:“你将日间考核曲谱,再弹一遍我听。”卫虹领命,伸手扣弦,略一沉思,弹奏起来。这一遍,虽与之前所弹同为一曲,却又略有不同,韵律转换间隔更长,音色略带珠圆,和和婉婉,别有新风。一曲弹罢,钟离昱喜笑颜开,道:“很好!为何这次弹奏相较上次,更见自然圆转?”卫虹面朝老师跪倒道:“回禀老师,皆因先前弟子弹曲,心中所想,皆是浩渺沧澜。方才进来内院,才知天下间竟有此等静幽柔美之水,是以弹奏稍显婉转回环。”钟离昱点了点头,额头三横褶皱略微舒展,欢喜道:“你可愿做我关门弟子,承我平生所学?”卫虹惊惶道:“弟子自幼爱琴,若蒙老师不弃,愿做老师关门弟子!”头触于地,拜伏不起。钟离昱道:“好。自今日起,你卫虹便是我钟离昱关门弟子!”

学堂外院中空空荡荡,千余弟子尽皆放学还乡。中间教亭中,一人白衣长身,两撇短须,横眉凝望,正是大弟子魏伍卒。忽然,南面大门被推开,鱼贯走入六个人,却是尹正等六位师弟。来到教亭旁,一位浓眉星眸、鼻翘坚挺、穿着黑衣的男子,跨步上前,转身躺在石阶上,以手枕头道:“好不容易跟着师傅走到今天,师傅却要隐退,明明还硬朗的很!”尹正把纸扇轻轻一合,微笑道:“四师弟只怕是舍不得师傅走吧!”原来这任性潇洒的年轻男子,便是嫡传弟子中排行第四的曲乘风。只听曲乘风半仰起身子道:“想当年,我可是被师傅打得最惨的那个,我才没有舍不得!”随即躺下,望着顶上大梁,若有所思。尹正微笑道:“那是你最调皮,师傅不打你打谁?”旁边一位年纪最轻的白面男子道:“四师兄那时经常偷偷跑进师傅房中,故意将师傅的古琴音色调乱,却赖到我头上,害得我一起受罚呢!”曲乘风道:“谁叫你最傻,你要像尹师兄那样机智多谋,我哪里还敢赖在你七师弟头上?”这七师弟名叫佟乔伟,性格柔弱,为人老实巴交,只听他道:“你是说我被师傅罚怪我自己了?”尹正一旁微笑摇头。五师弟薛聪道:“大师兄,如今怎么办?”魏伍卒看了看他,知道五师弟样貌虽粗犷,为人却最耿直中正,说道:“师傅既然心意已决,我们只有齐心协力,将师傅这点心血为继下去,发扬光大。趁着师傅还在,大家尽快学会管理学堂各样事务。”转头对尹正道:“二师弟最为精明,便由你来掌管学堂金元收支。”又转向其他师弟,接着道:“三师弟专管食堂,整饬伙食酒宴;四师弟闲散惯了,便由你负责驱逐来学堂惹事生非之人;五师弟为人认真,便掌管杂物进购;六师弟带着七师弟,管理学生规章制度、招收退学等。”六位师弟听大师兄安排,井然有序,又随各人性格喜好,无不心中敬佩。就听魏伍卒道:“诸样事情,有赖师弟们多担待了。至于朝廷上下打点应酬,学堂各事务间调停运转,便由我一人担当。”六位师弟齐声称是。

希声学堂内院湖池中,共有四座雅筑,在东北角处,有一座八角琉璃宝塔,唤作“藏经塔”,里面堆放许多古谱典籍。塔有三层,其中最下面一层设有矮几,可供弹琴。自钟离昱收了卫虹做关门弟子,便移居此处,日夜授琴,孜孜不倦。魏伍卒担忧师傅身体,劝师傅昼教夜息,钟离昱非但不听,更叫众嫡传弟子一月内不许来打扰。魏伍卒只得命小童加倍用心师傅饭饮,细致伺候。

三日后,希声学堂重又开课,魏伍卒因琐事缠身,便叫二师弟尹正代为授课。众人皆知大弟子魏伍卒琴技骇人,却从未听说二弟子尹正琴技如何,更加尹正授课时少弹多语,且说的又都是课本上耳熟能详之常理,故众弟子多不喜他授课。

这一日,尹正又拿着书本,在那教亭中烛光下来回踱步,照读一段课文。下面就有弟子捣乱,做各样小动作嘲笑尹正,甚至更有打盹瞌睡者。尹正在教亭中,居高临下,虽眼观书本,于那下面情况亦是了然于胸,只是故作视而不见,朗朗而读。

忽然,咿呀一声,学堂外院大门被推开,一人站于门口道:“卫虹在哪里?我要找他比琴,快叫他出来!”

尹正将课本放置于长条矮几上,缓步走下教亭,来到那人跟前,上下打量。只见这人头上扎一根冲天独辫,穿着寒酸,身子精瘦,光着脚丫,身后背负一张琴,麻布包裹,琴尾露外,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古怪少年。

众弟子立即精神抖擞起来,便连那打盹瞌睡的也突然清醒,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来希声学堂挑战琴技,纷纷过来围观。

尹正笑问道:“你找卫虹么?很不凑巧,他现在正在随师傅闭门修习琴技,恐怕不能与你比试!”

独辫少年双手叉腰,撇头斜仰道:“什么名门大派,个个都只会高挂免战牌,生怕输了丢了脸面!”

尹正微笑道:“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或许我能满足你的求战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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