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身上,有着一切符合乱世生存的智慧。
与田丰的宁折不弯比起来,他千机万变,一切,只为了自家能存活,也能满足君主的需求。
用后世话语来说,他是一位服务性谋士。
狠辣刁毒、进退自如,既顾及君主,又保全自家,这就是贾诩贾文和。
他留在邓季治下,并非只为探查虚实,也不是心血来潮随意逛逛,赖在此地不回去的缘故,是这位毒士对如今看见、听到的一切充满好奇。
贾诩能在乱世中独善其身,便是因其识人极准,少有出错,然而河南之主邓季、谋士田丰两人却让贾诩觉得很不解、看不透。
出自贼寇的邓季,绝不可能说他仁义方正,这四等民之策明明就是蛮不讲理的,强组数万民户,当引民怨无数才是,在贾诩眼中,这与李傕等掳掠四方的行为并无任何差别,而且听闻其也曾掳掠过上党、强纳有民妇,都不算什么好德行,且闻关东民众提到其名,皆称为“掘人坟茔邓慕安”!
然若说他残暴不仁,比起董卓、李傕来却差得甚远,到此地月余,似乎不见军民中有谁真正怕他,与民众聊起来,提到他名字时人们表情都很自然,各种或崇拜、或喜爱、或怒骂、或讥讽的情绪中,唯独就没有畏惧在,甚至连邓季那不雅的绰号也是想叫便叫,一点不在乎跟在自己身后的是黑铁卫。
如果说邓季让贾诩觉得好奇,田丰便是看不透了,他已知此人乃邓季之师,郡中第一谋士,邓季出自贼寇,没学识才正常,相信河南种种形势都与这位军师脱不去干系,然平日明明是一位让人觉得方正的文士,如何能想出这许多偏门之举来?施政与他性格表现如此不同,他是怪才么?
以上这些,只是让人新奇而已,其它所知却让他隐约觉得有些恐惧。
河南军力邓季等自不会告诉他,然秋收渐近,最近从洛水东四县涌入雒阳找活儿干的精壮可不在少数,他们都是西凉人,贾诩还碰到过两位旧识,一番交谈下来,方知早前自家预料此地最少六七万军力完全不对,其军不过才一万五千人,却全是飞熊军那般精锐,这般选卒法,战力究竟比六七万众强还是弱便不好说了。
才两三月功夫,这两位旧识说起话来也开始以河南人自居了,他们明明出自西凉,这般快便认同邓季了?
三年前董卓迁都,雒阳的惨状贾诩乃是亲眼目睹,他深信即便有大能者来治理,没一二十年绝不可能恢复回元气,然其等迁二十万之众,跋山涉水到此地才小半年功夫,竟已经让这方土地变成另外一番模样,到处可见勃勃生机!
若只是将之前荒芜的土地又复开垦出来的话,并不足为奇,如今这比以前可还差许多,让贾诩真正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包含西凉众在内的这些民众竟已将此地当成了自己的家,上下齐心调理,这才是让他感受到的别样的生机。
河南各种法令制度,贾诩不可能俱都知晓,他只是靠一星半点的东西,见微知著,得到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但能切实感受到的东西。
十余日前在平县,贾诩亲眼见因连日雨水冲毁田中大水渠,一名据说是亭长的人物登高一呼后,立即便有近千精壮云集去救急,没过多久,附近又有军侯领军士奔来援助,据说那军侯并未得任何命令,事后方得邓季之赏。
雒阳、平县、平阴、谷成、河南,凡是贾诩去过的地方,野外虽无人烟,城中却都是一般模样。
首先是干净,贾诩从未在其它地方见过这么干净的城池,居住者不少,家家养有牛马牲畜,可街道上不说看不到任何人畜粪便,灰土也基本没有,据说这是为了防止瘟疫。
其次是民众的安宁,身处乱世之中,通过交谈也知这些河南民众多为侥幸得生者,可那种焦躁情绪却都很少,但凡得闲有空,总是三五人聚集一起,或天南地北胡乱谈话、或对一件小事争论不休,城里每日虽都有舞长戟、弄刀盾、挽大弓的孩童们吵闹不休,然给人的感觉,就是安宁!
那些孩童舞动起成年人才能使用的器械时,一张张小脸上都很认真,并不似在玩耍,他们早晨时还老老实实呆在学堂中,中午随大人下地做农活,傍晚操练武艺,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卖弄着他们那无限的精力。
这些无知民众们要培养什么样的孩子?文武全才么?
此地武风之重让外人难以想象,贾诩也曾与孩童们交谈过,他们似乎就只期盼着十六岁成年,方好提器械去加入那勇卒,上阵厮杀,既然如此,还学文作甚?
“不学文如何成呢?咱小民也得明白事理不是?疙瘩大哥……不,郡守大人可说了,日后军中队率以上,只要识字者担任呢!”
谷成县城中这名孩童的回答似乎能解释一下这些举动。
李傕虽盘踞长安中,麾下带甲二十万,然对三辅之地来说,他们更似只是过客,走在街上,能感受到两旁房屋中偷看的民众射出来的目光,全都是冷冰冰的,邓季却已在河南牢牢扎下了根!
若说李傕等二十万西凉大军像块坚硬的土砖,河南便是一株树苗,目前还很稚嫩,举起土砖或可将树苗砸断,然而随着岁月流逝,树苗终将成长为参天大树,任它狂风骤雨亦只是屹然不动,土砖却只会在雨水中泡散、断裂、粉碎。
再过些时日,土砖也碰不过这株树苗!
因为如此,贾诩才会感觉到害怕!
一路走过去,街道两旁许多门口都有人在磨刀,准备着秋收,在磨刀的“嚯嚯”声中,贾诩领着两名黑铁卫施施然行过去,心有些悲凉,却也没人抬头理会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