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陷城池的功劳归于率军的将领,从城内平民抢掠所得的财物归于士卒,这历来都是天下各国军队中将领与士卒间不成文的默契。
然而眼下,我秦军打下穰县,你魏军却跟在后头捡便宜,准备将穰县的楚民都带往叶邑,这算什么事?!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无数秦卒不顾几乎已经变成一座空城的穰县,纷纷追到了城外,但却被华虎、穆武二人所率领的骑兵挡了下来。
“你们想什么?!”
见远处无数秦卒涌向这边,论勇武不逊蒙虎的华虎瞪着眼睛斥道:“我家主将与你秦军主帅已达成协议,魏秦两军井水不犯河水,难道你等要违背约定,攻击我军么?!”
一听这话,一些本欲追赶楚民的秦卒被迫停了下来,与同泽面面相觑。
还别说,自与蒙仲达成协议后,白起还确实下达了命令,命令军中士卒不得主动进攻魏军。
正因为如此,此刻这些秦卒看着华虎军中那面「魏」字军旗,不敢靠近。
见到这一幕,那些无助的楚民仿佛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朝着华虎这边靠拢,然后在华虎麾下骑兵的指引下,朝着方城、叶邑的方向逃亡。
但也有一些秦卒根本不理睬华虎等人的警告,继续追赶、掩杀逃亡的楚民,抢夺他们随身携带的财物。
见此,华虎心中大怒,带着二十几名骑兵便挡住了那些秦卒,怒斥道:“住手!……当真欲与我魏军为敌么?!”
听闻此言,那些参加过伊阙之战的秦军老卒们,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也难怪,毕竟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的骑兵,去年确实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
然而,听了华虎的怒斥,仍有秦卒不忿地辩解道:“这位将军休要恐吓我等,虽此地秦魏两军相约互不侵犯,但我等并未冒犯贵军,我等只是在追赶这些楚人,将军无故挡住我军去路,是将军你方的不是才对!”
听了这话,华虎眼珠一转,用手中的长枪指向几名被吓到瘫坐在地的楚民,问道:“喂,你等可愿投奔我方城?”
秦军要加害他们,而魏军则可以保护他们,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择。
这不,那几名楚民当即连连点头说道:“愿意,愿意,这位军将,我等愿意投奔方城。”
见此,华虎咧嘴一笑,赞许道:“很好!”
旋即,他转头看向不远处那些提出质疑的秦卒,面带几分倨傲地说道:“这些楚人既愿意投奔我方城,便是我方城的邑民,尔等若是再任意屠戳,我方便视为,秦军欲与我魏军为敌!”
话音刚落,就听秦军的队伍中传来一个声音:“那又如何?!”
紧接着,一名魁梧的秦将推开从旁的秦卒,迈步走了出来,看着华虎嗤笑道:“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竟也敢在我大秦的军队面前大放厥词?!……你魏军若敢与我大秦的军队为敌,那就试试!”
『这厮……并非是伊阙之战时的秦卒吧?』
皱着眉头打量了对方几眼,华虎面色一沉,沉声说道:“好!希望你等莫要后悔。”
说罢,他猛地一挥手,旋即他麾下三百余骑兵迅速后撤。
见魏军似乎放弃了自己,那些楚民们满脸绝望,有的甚至搂着家人无助的哭泣起来。
而此时,那名魁梧的秦将却目视着华虎等人的离去,冷哼道:“只是嘴硬而已么?哼!”
说着,他手持利刃正欲走向那些绝望的楚民,却忽然听到从旁有人窃窃私语。
“唔?”
魁梧秦将转头一看,便看到不远处有六七名秦卒正用诡谲的神色看着他。
他皱起眉头问道:“喂,你们方才说什么?”
那六七秦卒连忙说道:“千人将,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被称作千人将的魁梧秦将皱了皱眉,或有察觉地四下看了看,他这才发现,那些参加过伊阙之战的秦卒们,不知不觉地竟然都在后退。
而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些秦卒的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
就在他感到不解时,后方传来一个声音:“怎么回事?”
众秦卒回头一瞧,这才发现是将军仲胥乘坐战车而来。
“将军。”
那名魁梧秦将立刻朝仲胥抱拳行礼,将方才所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直听得仲胥频频皱眉。
他方才就是听说城外有秦军与魏军似乎起了冲突,这才连忙赶来,没想到,还是来迟一步。
好在还不是太迟。
“我记得你叫申介?乃是国尉(司马错)攻打巴蜀时的将领……”
“是。”
“申介,你可接到了白帅的命令,不得主动进攻魏军?亦不得挑衅魏军?”
“这……”
名为申介的魁梧千人将低了低头,犹豫着解释道:“末将只是见那魏将气焰嚣张,是故……”
见申介说到气焰嚣张,仲胥微微点了点头,毕竟他在听完申介的讲述后,亦觉得魏军实在是过分。
但问题是,他们得罪不起这些魏骑啊。
但凡是经历过伊阙之战的秦军老卒,都知道这支魏骑究竟有多么恐怖,从惮狐一路追杀他们到武关,期间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在那段逃亡的途中,他秦军每日都要损失数百人,谁也不敢保证那些魏骑射出的箭矢下一箭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以至于全军上下军心惶惶。
纵使是仲胥这等将领,想起去年那段逃亡的旅途,亦感觉心有余悸。
长长吐了口气,仲胥正色说道:“申介,你是从巴蜀一带调来的,不知这支魏军的底细,我也不怪你,并且你做得其实也没错,这支魏军确实气焰嚣张,但……若非必要,还是莫要去招惹他们。你看到他们后撤了?然而他们并非被你吓退,而是已经在准备伺机偷袭我军。别看这伙骑兵只有两三百人,事实上他们完全有能力在一日之间就杀死比他们人数更多的秦卒,就像猎杀野兽一样……”
说到这里,仲胥拍了拍申介的肩膀,沉声说道:“我秦军不惧他们,但……此番我军的目的是攻伐楚国,若无必要,莫要招惹他们,你不会希望终日都有一支骑兵时时刻刻地跟着你,在你用饭、歇息、如厕时伺机偷袭……”
申介一脸愕然,徐徐点头:“那……”
“让给他们。”目视着远处的魏骑,仲胥沉声说道:“既然这帮魏骑想要将这些楚民带走,就让他们带走……让将士们暂且忍耐。这些魏军,不会得意很久,终有一日,我等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喏。”申介低着头抱了抱拳。
在秦将仲胥的干涉下,那些包围了楚民的秦卒徐徐后撤。
秦军,不可一世的秦军,居然对魏军妥协了?
那些绝望的楚民简直难掩心中的欢喜,劫后余生的他们,纷纷奔向远处华虎等魏骑。
从始至终,无数秦卒只是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逃离,再无一人上前追杀。
见此,华虎冷哼一声:“哼!还算识相。否则老子一日十二个时辰盯着你们,叫你们连如厕都不得安宁……”
听了这话,副将蔡成与从旁的骑卒们都纷纷露出了苦笑,暗暗祈祷莫要发生那样的事,毕竟无休止的盯梢、偷袭,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
而与此同时,在穆武那边,亦发生了类似的状况,但最终,秦军还是对魏军妥协了,一来是白起已下了严令,二来,但凡是经历过伊阙之战的秦卒,在面对这支魏骑时实在提不起什么斗志。
在秦军的妥协下,蒙仲一行人千余骑兵,最终得以带着成千上万的楚民徐徐撤离。
临行前,蒙仲目视着远处的穰县,脸上露出几许轻笑。
“合作愉快。”
是的,秦军攻占了穰县,他魏军得以带着县内绝大部分楚民返回方城、叶邑,双方相安无事、各得利益,这岂非就是合作愉快么?
当然,这只是蒙仲的观点,白起恐怕未必。
果然,白起在得知事情经过后,气地满脸铁青,在怒斥蒙仲的卑鄙无耻之余,大骂“卑鄙”、“奸诈”。
虽说他此番攻占穰县并不费力,但城内的诸多楚民却被魏军摘了桃子,谁能忍受这种事——无论是秦国还是他白起,要他么穰县一座空城做什么?!
见此,从旁大将季泓好言安抚道:“白帅息怒,那些楚民逃离时肯定带不走全部的财物,可下令士卒搜刮城内的屋宅,相信定能收获不少,士卒的军心,亦能得以回复……”
“也只能这样了。”
白起忍着怒火点了点头。
虽然对蒙仲摘桃子的行为恨得咬牙切齿,但他还是不希望与蒙仲撕破脸皮——至少暂时不能。
最起码也要等到穰侯魏冉为他组建的那些骑兵抵达此地,等到他派出的细作打探清楚蒙仲所在的方城究竟驻扎有多少魏军,然后再设法谋算那蒙仲一波,最好一举将其擒获,让他能狠狠地羞辱这厮一番,发泄心中的怨恨。
至于眼下,他只能忍。
毕竟他的任务是攻伐楚国,迫使楚国臣服于秦国,而不是与魏军展开什么无谓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