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乐坊的姬人们各色技艺已是炉火纯青,他根本无需我锦上添花。故意给我戴了兰陵王的面具,诱引我抚《兰陵王破阵曲》,他的目的,根本在于,利用琴音里奔腾喊杀的千军万马,令我触景生情,再以那诡异箫声将我推进魔障,攻破我的心理防线,唤醒我身体里沉睡的,奚二小姐的灵魂!
有感我察觉,那马车车帘被掀起一角。
原来马车里吹箫的并不是萧奕然。而是一个异族男子。男子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就很诡异,难怪他的箫音也那样诡异。
而萧奕然正坐在那男子身侧,锁眉盯着我,目光深处,是对我身体里奚二小姐的灵魂破茧而出的希冀期待。
接收到萧奕然的希冀期待,低眉顺目触萧在唇的异族男子,抬眼,看向了我。
如同那诡异的箫音,异族男子的眼珠诡谲的像波斯猫一样。与他对视,我的灵魂仿佛被他摄去。
我不自觉地拨弦,继续保持抚琴的玄妙状态,任由兵戈铁马伴和诡异箫音继续冲撞我身体里已经汹涌挣扎的那颗灵魂。
——《兰陵王破阵曲》之所以一开始,兰陵王的军队就猝不及防遇袭,溃不成军,实是因为军中有内奸。
——冥识里,虞浚息的魔军来临的前一刻,一直跟随在奚滨身后的,奚滨的心腹部将,突然将手中长剑从奚滨的背后,刺进奚滨的身体。
“九桐,原来是你。”内奸原来是你。奚滨吐血,转身看蔺九桐,目光有些不可置信,然而人死之前,思想反而也清明起来。
“是的,元帅。”蔺九桐下跪垂首,“末将本是齐人。”
奚滨死在叛将蔺九桐的手里。内奸原来是蔺九桐,十几年来,看着她长大的蔺叔叔,教她从一个小兵,成长为魏军先锋的蔺叔叔!胸中气团冲击,我的嘴唇咬出鲜血来,身体里奚二小姐的灵魂挣扎着要破茧而出!
情绪完全沉浸在冥识中,我的心里却到底还保持着清明。——胸口集聚酝酿着腥浓的血气,琴音激荡如斯,又有异族男子诡异的箫音坠着我要拉我坠入魔障深渊,再抚琴下去,奚二小姐的灵魂就要觉醒了!
我掠过两岸数万听众,听众里,有平民百姓,也有文武将相,更有隐藏其中的那些势力。
那些势力意在《无忧曲》的目的昭然若揭,东淄国皇室六子夺嫡已是明枪暗箭,雍王反问,父皇就不想得到《无忧曲》吗?东方潜龙也是想要的!记忆一旦觉醒,从魔障中走出,情感激荡如斯,我要怎样去面对这些异国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他们全都想从我身上追问秘密,他们全都想严刑拷问我!
我的心神急剧波动。不能……在情绪激荡如斯的这个时候,觉醒过来。不能。可是那个异族男子诡谲的箫音却不放过我,一直将困在魔障中的奚二小姐反复蹂炼!
谁来,拯救我出魔障?
就要,抵抗不住,奚二小姐灵魂的暴动时,一缕悠扬的笛音,蕴含着内力,压制上了异族男人的萧声。
笛音同样是《兰陵王破阵曲》的旋律。
不被异族男人的萧音影响,我渐渐从魔障中抽脱。笛音的伴奏声悠扬,我亦悠扬拨弦,身体里,奚二小姐挣扎暴动的灵魂慢慢被抚平。
《兰陵王破阵曲》下半阕的旋律,悠扬飞舞。
我悠扬拨弦,琴音召唤来援军。
燃烧着烽烟的山峦上,冲下黑铁潮水般的兰陵王师……
依旧是人琴合一的玄妙境界,只是我抬起了眸,循着笛音来处看去——
护城河的左岸,望着我含泪欢喜的包子身边,东方明日横笛在唇,蕴了内力,徐徐吹奏。
原来,吹笛的人,是东方明日。
琴音挑高,兰陵王的军队反扑,势如破竹,敌军渐渐势弱,力不可挡,溃不成军。
旌旗飘扬,旗开得胜。
琴笛合奏,最后一个音节收尾。
兰陵王……
破军!
我望着人海中的东方明日。虽是以笛音带我走出魔障,虽是与我琴笛合奏,他却是一直冷淡看着我。合奏结束,他更是冷冷瞧着我。
东方明日,是认出了我。
……
抚完《兰陵王破阵曲》许久,护城河两岸的听众回过神来,依旧有些魂不附体。
并不似云州大会上,不等柳玥一曲抚完,台下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真正打动人的音乐甚至回荡人心三日之久。三日内,听者都只细细回味与品味,哪里又有闲暇附和掌声呢?掌声只恐惊走绕梁未走的天籁之音。
……
我瞧了瞧东方明日,又瞧向萧奕然的马车。萧奕然冷冷看我,修长手指,又搭上了夜雨皓腕的命脉。
我终于还是抱了焦尾,往萧奕然的马车走去。
但见我离开舞台,拥堵的人群,肃然起敬,自发给我让出道路来,目送我去往了萧奕然的马车。
车门遮挡住数万人的窥视。
马车起驾,渐渐在熙攘的人海中,大隐隐于市。
萧音被东方明日的笛音压制后,知道东方明日志在阻挠,异族男子便没再吹箫了。我回去萧奕然的马车后,异族男子也早已不住马车上。奸计未得逞,萧奕然冷冷看我。
他算计我。我亦是冷冷看他。
约莫行了一刻钟后,马车突然急急刹住。
萧奕然皱眉,“怎么了?”
驾车的下人请罪道:“相爷,街上本来拥堵的人群,突然发了疯般,皆与我们的马车逆行起来。”
“逆行?”萧奕然皱眉,“他们全都要去哪里?”
外面人声鼎沸,议论的人声是那样大。
“去护城河!”
“快点快点!”
“舞乐坊出了位了不得的琴师!”
“是啊,听说简直仙音妙乐。闻者动容,三月不知肉味啊!一曲《兰陵王破阵曲》,数万听众仿佛真目睹了那样一场战事似的。”
“雍王妃乃皇城琴中第一人,听闻年前的云州大会,数万人的会场,掌声喝彩如同雷鸣,难道舞乐坊那位琴师的琴技,还能在雍王妃之上?”
“惠王殿下最是风雅之人,听闻他刚刚听闻舞乐坊那位琴师抚琴,雍雅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哈哈,舞乐坊那位琴师择日不就是惠王妃了吗?只是不知,那琴师的身份,嫁不嫁得进皇家!”
“惠王殿下可不是拘于礼节之人。再说,听说舞乐坊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全都是清倌呢!”
“有意那琴师的,可不只有惠王殿下。这几个月来,豫王殿下与他的夫人听说恩爱缱绻,今日亦是忍不住与那琴师琴笛合奏。在豫王殿下之前,护城河边的一驾马车里,传出萧音,竟也是与那琴师琴箫合奏。”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可不就是惠王殿下赞颂的那样吗?”
我撩起车帘,去看马车外逆行的人潮,不期正对上,百米远处,隔着人潮,冷冷瞧着我的东方明日。
甫时我脸上已经没有兰陵王的面具。包子望着我,脸色倒是平常,东方明日身后的墨风,却是惊愕张大了嘴。
我瞧了瞧东方明日,蓦然放下车帘。
“萧奕然,我要下去马车了!我已依言献曲,你也该依言放了我跟夜雨流雪!”
萧奕然隔着车帘睇了眼东方明日,“我自然会放你,也不会因为两个丫头跟豫王大打出手。只是你是奚二小姐被我知晓,豫王不仅看破,还搅了我的好事,我也不会让他好过。”马车继续与人潮逆行了起来,萧奕然突然低首,往我唇上亲了下来,手仿佛无意之间,将车帘掀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