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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宗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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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问:你昨晚为何出走?

佛图澄答:因为将军有了恶意。

石勒又问:今天为什么又来了?

佛图澄答:因为将军改变了主意。

石勒呵呵大笑说:你这道人信口开河!

没错,这时佛图澄的称呼还是“道人”。

佛图澄获得信任,是在他帮石勒建功立业之后。这些事业无一例外地都被说得神乎其神,比如听见寺庙的铃响就能预见某某敌将必败,在手掌上涂抹麻油就能看见前赵皇帝被擒,这就让石勒不得不信。更有可能的是,聪明的石勒发现,这个僧人对自己的帝业是帮得上大忙的。

因此称帝之后,石勒尊佛图澄为“大和尚”。

现在看来,佛图澄能够参与军政运筹帷幄,并非因为他真有什么“五眼六神通”,而是见多识广老于世故,更兼弟子众多消息灵通,再加上必要和适当的故弄玄虚,这才让他的建议和判断看起来像是神机妙算。结果,石勒和后继者石虎都对他心悦诚服,言听计从。

可惜世界上没有谁总能一帆风顺,羯人的政权就更是难免命运坎坷。公元343年,东晋出兵相逼,伐前凉又出师不利。后赵连遭挫折人心惶惶,石虎也怨气冲天怒火满腔。他发脾气说:奉佛供僧却招来外敌,佛有什么用?

佛图澄却自有说法。

说法来自轮回。佛图澄说:陛下前世是大商人,曾经举办法会供养了六十个阿罗汉,所以才转世投胎来到中华做了皇帝。这就是善有善报呀,为什么要抱怨呢?

石虎听了转怒为喜,跪下来答谢佛图澄。

不过,石虎还是有问题。

有一次他问:什么是佛法?

佛图澄答:不杀。

石虎说:朕为天下之主,岂能做到不杀?

佛图澄说:该杀的当然要杀。关键是不能有杀心,更不能滥杀无辜。只要陛下心怀慈悲,就能福祚延绵。杀几个恶贯满盈罪该万死的,不是问题。

石虎很满意。[14]

其实,佛图澄的说法很成问题。请问什么叫该杀?又有哪些人该杀?如果这世界上是有些人不该杀,有些人却该杀可杀的,不杀生的主张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佛图澄却不会去纠缠这些问题,就算想清楚了也不会告诉我们。对于他来说,要紧的是把石虎争取到佛教这边来,哪怕他徒有弟子之名,并无慈悲之心。

事实证明,这很重要。后来,石虎鉴于僧人太多良莠不齐,曾经下诏要求有关部门治理整顿。于是,某些人便趁机提出要全面禁止佛教,石虎却予以驳回。他说,赵国人民有信奉自由。任何人都可以信佛,哪怕是汉人。[15]

有了最高当局的力挺,佛图澄的事业蒸蒸日上,佛教的传播也星火燎原。后赵短短几十年间,国内建立的寺庙多达八百九十三所,是佛教传入中国以来的最高数。

佛图澄成功了。

更重要的是,他改变了佛教的生态环境。过去,佛教的译经、建寺、传教,主要靠民间信徒的支持,再加乡绅富豪和知识分子的资助。佛图澄却让最高统治者把佛教置于国家公权力的保护之下,利用皇权来取得教权。

这在中国佛教史上,是第一次。[16]

佛图澄也因此成为划时代的人物。他的历史地位,也许只有让罗马皇帝狄奥多西跪下来忏悔的那位米兰大主教才能相比(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九卷《两汉两罗马》)。更何况佛图澄的成功虽然空前,却并不绝后。在他之后直到清代,都不断有僧人走进宫廷,高僧的参政议政甚至成为一个传统。被视为方术的佛教,终于一步登天。

拾阶而上

与此同时,道教也登堂入室。

如果说佛教是从外国到中国,那么,道教便是从下层到上层。从东汉顺帝时期(125-144)于吉著《太平清领书》,到北魏太武帝改元太平真君(440)并亲至道坛接受符箓(442),这三百年的历程也很漫长。

路漫漫其修远兮,只能拾阶而上。

事实上,正如佛教的中国化有三个步骤,道教的合法化也有三个台阶。第一个是民间道教,这就是天师道和太平道。它们虽被看作道教诞生的标志,却其实只是“类宗教”或“准宗教”,而且是底层的甚至地下的。[17]

因此,天师道和太平道不但没有合法地位,还可能遭到取缔和镇压,尤其是在太平道变成黄巾军以后。

孙恩的组织,也一样。

幸运的是,由于教长张鲁投降曹操,天师道躲过一劫并得以传播。更幸运的是,它受到了部分魏晋名士的关注和欢迎。大批高级士族加入道教,甚至出现了世代尊奉道教的天师世家,比如王羲之、葛洪、陶弘景。领袖和主力由方士变成了名士,道教也就上了第二个台阶。

没错,民间道教变成了士族道教。[18]

士族道教是民间道教的升级版,也是士族阶级的奢侈品和麻醉剂。实际上,由于门阀制度和黑暗政治,士族作为阶级固然享有法定特权,可以养尊处优不劳而获,作为个人却并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更可怕的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祸从天降,又会落到谁的头上。

闲暇的日子需要打发,高贵的身份需要显示,这就有了清谈(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不安的心灵需要抚慰,空虚的精神需要寄托,于是道教走红。

那么,为什么是道教,不是佛教?

因为东晋以后,偏安江左的士族心之所系已不再是国家兴亡和民族盛衰,而是既得利益和个人安危。他们并不想普度众生,只希望健康长寿。因此,道家学派中杨朱主张的及时行乐,庄子主张的逍遥自在,与道教宣扬的服食行气养生成仙,便一并成为士大夫的首选和最爱。

更何况,佛教是胡人的,道教是汉人的。

所以,尽管道教的士族化与佛教的玄学化几乎同时(都完成于东晋),士族化的道教却并没有变成玄学,变成玄学的是佛教的般若学。也就是说,对于佛教,名士们更看重的是义理,是哲学意味和思辨精神。对于道教,他们的态度却是实用主义的,与秦皇汉武并无二致。

很好,清谈有佛,成仙有道。

于是东晋的风气,便是沙门谈玄,名士炼丹。飘逸不群如王羲之,则既谈玄也炼丹。至于民间道教,当然毫无疑问地被视为邪门歪道,根本不能登大雅之堂。

从此,道教开始两极分化。转入地下的民间道教继续以通俗的形式传播,甚至从中产生出秘密组织,成为农民起义的旗帜和纽带。进入上层社会的士族道教则从书斋和道观走进宫廷,最后青云直上变成皇家道教。

这是第三个台阶。

皇家道教的诞生是必然的。事实上,没有皇帝这把保护伞,任何宗教都不可能获得合法性。因此,道教也要将自己置于皇权的羽翼之下,借助最高权力来求得生存和发展。只不过他们走出这一步,比佛教晚了将近百年。但异曲同工的是,道教依靠的也是北方少数民族政权。

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佛图澄。

道教的佛图澄叫寇谦之。

寇谦之是北魏上谷昌平(今北京昌平)人,祖上也是世家大族,自己则从小就痴迷于仙道。可惜这位候补神仙虽然热情洋溢态度虔诚,却一直不得要领,经年累月服药练功全都没用,直至遇见一位高人。

高人叫成公兴。

成公兴说:先生有意学道,能隐居吗?

寇谦之说:当然能。

于是,寇谦之被带到华山的一间密室,吃了成公兴给他的一种药,从此没有了饥饿感。但是,当寇谦之来到嵩山的密室,被要求吃第二种药时,他吓得掉头就跑。

那种药,是毒虫和一些让人呕吐的东西。

成公兴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先生与成仙是无缘了,不过却正好可以安邦定国,成为帝王之师。

没人知道寇谦之当时怎么想,只知道后来某一天,成公兴走进第三重密室死去,又在第二天复活,并被来到嵩山的两个仙童接走。原来,成公兴本是神仙,是因为犯了错误才被贬下凡尘的,刑期既满自然重返天庭。

呵呵,原来神仙也会犯错误。

寇谦之则在成公兴“仙逝”之后继续留在嵩山,直到被太上老君和他的玄孙亲自接见。两位上仙传给寇谦之道教秘笈和各种方术,授予他“天师”职称、方圆万里的教区以及统领人鬼之权,同时还赋予他两项神圣的使命,那就是治理整顿道教,并辅佐北方的太平真君。

显然,这是只能当作武侠小说来看的故事,却被隆重地载入史册,因为故事编得像模像样言之凿凿:太上老君下凡是在北魏神瑞二年(415)十月二十二,他的玄孙降临嵩山则在泰常八年(423)十月初五。[19]

这样的造假水平不能不让人佩服。

实际上这两个日子很可能真实地存在,只不过是寇谦之完成准备工作的时间。当然,那两项使命也是他自己赋予自己的。然而这正是寇谦之的过人之处,他非常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也十分明白道教该向何处去。这是他深刻反省天师道近三百年历史和当前现状的结果。

那么,当时的道教问题在哪里?

低俗、混乱、危害政权。比方说,以修炼房中术之名淫乱苟且,以授人符箓之名勒索钱财,以进行宗教活动之名散布流言蜚语聚众闹事等等。这就为士大夫所不齿、统治者所不容,道教也迟早会被镇压或取缔。

宗教改革,势在必行。

改革是全方位的。从“扫黄打非”(废除房中术,清理伪书)、制度创新(增订斋戒仪范和戒律)到整顿组织(改革教职父死子继的陈规陋习),不一而足。但最重要的,是坚决维护国家政权,严禁妖言惑众,犯上作乱。

这才是关键所在。

改革后的道教被称为新天师道,也称北天师道。它的核心价值其实就是儒家主张的三纲五常,宗教形式和观念则大量模仿照搬佛教,包括立坛宇、修功德、诵经文、持戒律等等,也包括宣扬六道轮回。也就是说,实现改革目标其实靠的是两手:兼修儒教和引佛入道。[20]

寇谦之左右逢源。

如此识大体顾大局,当然颇得统治者的欢心、士大夫的赞同。公元424年或425年,也就是刘义隆成为宋文帝那年或次年,寇谦之在北魏首都平城建立了天师道场。十六年之后,太武帝改元太平真君。两年后,他又亲至道坛接受符箓,并使之成为新皇帝即位时必须举行的仪式。[21]

道教正式成为北魏国教。

寇谦之则成为北魏国师。

这时,距离佛图澄被尊为大和尚已近百年。在中国北方曾经风靡一时的佛教,现在命运又如何?

太武与梁武

佛教大难临头。

公元446年,也就是太武帝拓跋焘亲至道坛接受符箓的四年后,他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全面禁佛。太武帝的指令十分明确:所有的寺庙和佛像都必须捣毁,所有的经书都必须烧掉,所有的僧人无论老少都必须坑杀。而且,带兵离京平叛的太武帝,在长安就已经这样做了。

幸运的是,留守平城的皇太子拓跋晃不以为然。于是他一面上书父皇力陈不可,一面故意泄露消息,让各地的僧人带着经书佛像藏匿起来。不过,无法藏匿的寺庙还是被毁于一旦,太子本人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但,如果不是他的暗中维护,佛教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

这是中国佛教史上的第一次大法难。

造成法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根本原因以后再说,直接原因则有两个:一是太武帝发现长安某寺庙居然私藏武器、财宝、酒具和女人;二是他的身边有人撺掇。[22]

撺掇太武帝的是崔浩。

崔浩是拓跋焘的亲信,也是寇谦之的盟友。当时,寇谦之带着编造的神话和经书来到平城,却没想到当局并没有那么好哄骗。太武帝只是给他安排了食宿,朝野上下也将信将疑。如果没有崔浩,寇谦之肯定一事无成。

那么,崔浩为什么要帮助寇谦之?

志同道合,或利益相关。

出身名门望族的崔浩是华夏文明的维护者,他的理想则是实现鲜卑民族和拓跋政权的全盘汉化(请见本书第二章)。因此,崔浩对佛教这种外来文化和外国宗教很是反感。他要尊崇的是儒家学说,哪怕这儒学已不纯粹。

对此,寇谦之深表理解和同情。

这同样并不奇怪。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新天师道可以说是披着道教外衣的新儒学,寇谦之的宗教改革则是道教的儒学化。他甚至向崔浩虚心求教说:太上老君赋予我的使命,是辅佐太平真君,承继千古绝统,因此令我兼修儒教。可惜我才疏学浅孤陋寡闻,还请你多多指导!

于是,崔浩便帮寇谦之恶补儒学。

寇谦之则向崔浩传授养生秘方。[23]

弄清楚可以互利双赢之后,崔浩便在太武帝面前为寇谦之鼓吹。崔浩的长篇大论其实只有一个要点:像寇谦之这样的清德隐仙居然不请自到,只能说明陛下所受的天命可以相当于当年的轩辕黄帝了。

听了这话,太武帝岂有不动心之理?

寇谦之能够成功,崔浩功不可没。

然而崔浩要灭佛,寇谦之却不同意。没错,道教与佛教确有意见分歧和利益冲突。但这只能打口水战,不能动真格的。赶尽杀绝的事,佛祖和老君都不会支持。因此寇谦之对崔浩说:你这样毁佛杀生,会祸及满门的![24]

后来,崔浩果然被灭族。

佛教则死灰复燃。太武帝去世后,继位的文成帝便下诏复兴佛法,并把此前灭佛的责任,归咎为有关部门错误地领会了先帝意图。于是,由于前太子拓跋晃暗中保护而藏匿起来的僧人、佛像和经书,都重见天日。佛教再度在中国北方兴盛,直至遭遇第二次大法难(请见本书第五章)。

第二次是在公元574年。此间一百三十年,佛教一直受到北方统治者的尊崇。北魏一位临朝听政的太后不但建寺礼佛,斗争失败后还准备削发为尼。可惜她并没受到佛祖的保佑,依然被愤怒的政变者扔进了黄河。[25]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然而这位太后在新都洛阳修建的永宁寺,却是北魏佛教繁荣的象征。据说,当时洛阳有佛教僧院一千多处,被称为伽蓝(僧伽蓝Sangharama,伽读如茄),永宁寺无疑堪称最壮观的寺院之一。它金盘炫目光照云表,就连中国禅宗的初祖菩提达摩见了,都不能不顶礼膜拜合掌数日。

四月初八的佛诞节,就更是盛况空前。旗幡如林,宝盖如云,香烟如雾,飘散的金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梵乐和诵经之声响彻云霄。洛阳,简直就是佛国之都。[26]

实际上太武帝灭佛几年后,首都平城西郊的云冈石窟便已开凿。此后历时一百多年,凿出佛像十万多个,最大的高达七丈。迁都洛阳后,又在城南开凿龙门石窟,工程期延续四百年之久。再加上前秦开凿的敦煌石窟等等,佛陀那慈祥的面容和目光,可谓无处不在。

北朝千千窟,堪比南朝四百八十寺。[27]

不过佛教受到的最高礼遇和尊崇,是在太武帝灭佛的八十一年后。这一年(527),有一位南朝皇帝来到建康的一座寺庙,脱下皇袍,披起袈裟,以普通信众的身份在佛寺里服杂役,诵经文,讲佛学,一如在教堂里素服下跪的狄奥多西(请参见本中华史第九卷《两汉两罗马》)。只不过,那罗马皇帝是要忏悔,这中国皇帝是要舍身。

舍身,就是舍去凡身,供奉佛祖。

自愿舍身的是梁武帝,地点则是同泰寺,它的旧址上现在是明代所建的鸡鸣寺。梁武帝的舍身共有四次,当然每次都被群臣赎回,赎金是一个亿。也就是说,梁武帝四次舍身同泰寺,便为寺庙募得四个亿的国家捐款。[28]

这可真是佛教的最大赞助商。

梁武帝洋洋得意,他甚至以“皇帝菩萨”自居。然而菩提达摩却嗤之以鼻,认为他并无功德(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四卷)。事实上也没有——这些功德钱并非他个人所得,一分一厘都是民脂民膏。[29]

更何况梁武帝对佛教的狂热扶植,已经严重影响到国家财政和国计民生。要知道,按照当时的政策,寺庙的土地是不要钱的,和尚尼姑是不纳税的。结果,正如一位官员所说,天下户口已经丢失一半。而且长此以往,势必处处建庙家家剃发,不会有一寸土地和一个人属于国家。[30]

梁武帝当然明白这一点,他的办法是废除小乘佛教允许吃肉的规定,严禁酒肉并带头吃素。可惜这种假慈悲并不能解决问题,何况梁武帝的素菜也不便宜。[31]

实际上佛教的多次被灭,包括灭佛的同时灭道教,原因之一也在这里。是的,没有哪个政权会愿意自己的劳动力和战斗力,统统变成了在统治者看来毫无用处的出家人。

控制宗教的规模,是统治者不能不考虑的。

除了经济原因,还有政治原因。事实上,宗教如果对政治介入过深,统治者就不能不有所防范和忌惮。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放心的只有儒学。因为按照儒家的教导,居家则为孝子,出门则是忠臣,这样的子民谁不喜欢?

可惜儒学不是宗教,也只适合治世,不适合乱世。乱世无秩序,无权威,无希望,靠得住的只有神。是啊,统治者要借鬼神之威,造反派要假灵异之力,草民们期盼着救世之主,于是佛法大行,道教大兴。

剩下的事情就是选择。

选择也可以有各种标准,包括统治者的个人好恶,但在魏晋南北朝却还有民族问题。石虎就说,佛是戎神,理当供奉。如此,则北方重佛南方重道,才是当然。[32]

然而怪异的是,北魏太武帝是胡人,却灭佛;南朝梁武帝是汉人,却媚佛。这岂非颠倒?太武和梁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在颠倒的背后,又有什么玄机呢?

也许,答案在南北朝谢幕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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