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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鲜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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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宦官谋杀的太武帝拓跋焘一身是谜。

但正是在他的时代,

统一了中国北方的北魏正式成为北朝,

并开始了从胡汉融合到全盘汉化的历史进程。

中国靴子

鲜卑正式出场时,应该有了马镫。

而且,是双镫。

很少有什么发明像马镫这样既简单又伟大了,它几乎改写了人类的历史,至少改写了战争史。我们知道,马参加战争,起先都是用于车战。后来有了骑兵,战斗力却非常有限。因为如果没有马镫,又想在狂奔时张弓射箭,交战时挥刀杀敌,对不起,那一定会掉下来。

然而马镫却让骑兵成为最可怕的敌人。有了马镫这个着力点,他们可以稳稳地骑在马上且走且射,拔出剑来左劈右砍;而当他们挥戈前进时,奔驰的战马还将大大增强长矛的冲击力。总之,马镫让马上白刃战成为可能。

当然,他们或许还要穿上长筒靴。

但不管怎么说,人马合一的骑兵变得所向无敌。正是靠着这种极具杀伤力的快速部队,唐王朝击败东西突厥和吐谷浑,创造了农业帝国大规模战胜游牧民族的奇迹。也正是马镫,促使欧洲产生了骑士阶层和封建制度。难怪有人会这样认为:历史是由科学技术的进步造就的。[1]

也许吧,也许。

马镫传入西欧,一般认为是在公元8世纪;马镫的发明者,则一般都认为是Chinese,因此,马镫也被称为“中国靴子”。这种“靴子”在我国多有出土,而且与鲜卑也不无关系。比如最早的双镫实物,以及绘有双马镫的陶俑,便是在鲜卑人或鲜卑化汉人的墓葬中发现的。

这两个墓葬,一个属于北燕,一个属于北魏。[2]

毫无疑问,这并不意味着鲜卑就是马镫的发明人。马镫的发明显然更早,而且起先是单镫。但如果把“中国靴子”的称号送给鲜卑人,也许可谓恰如其分。因为正是这双“靴子”的筚路蓝缕,为中华民族蹚出了一条新路。

那就来看鲜卑人。

鲜卑是东胡系少数民族之一。他们原本居住在大兴安岭的森林中,也就是现在鄂伦春人居住的地方。而且他们叫鲜卑,很可能就因为大兴安岭叫鲜卑山。至于他们使用的语言,则大约是突厥语再加早期蒙古语和通古斯语。

这是一个古老的森林民族。

后来,鲜卑人走出森林来到草原,接管了匈奴人的塞外故地,把自己变成了游牧民族。南迁和西迁以后的鲜卑人与不同民族混血,形成了不同的部别,包括宇文部、慕容部、段部、乞伏部、秃发部、拓跋部等等。他们组成松散的政治军事联合体,占据了北方辽阔的土地。

混血的鲜卑各部是风情万种的。其中最漂亮的是皮肤白皙的慕容部,他们也因此而被称为白虏。慕容部的姑娘则不少成为东晋皇族和士族的女人,比如晋明帝司马绍的母亲就是。因此这位汉族皇帝便有着黄色的须发,甚至坚毅果敢的性格,终于使王敦的谋篡未能得逞。

慕容,是鲜卑的佼佼者。

实际上鲜卑中最先崛起的也是慕容部,他们建立的政权共有四个:前燕(337)、后燕(384)、西燕(384)和南燕(398)。此外,乞伏部和秃发部也各自建国一个,即乞伏国仁的西秦(385)和秃发乌孤的南凉(397)。

最落后的是拓跋部。

拓跋部跟宇文部一样,男人都剃光头,只留顶部一撮头发结成辫子,因此被称为索头或索虏。甚至从大兴安岭迁徙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后,这个部族也仍然保持着原始野蛮的习俗,自说自话地拒不接受汉人先进的文化。

后来北魏改革之难,不言而喻。

然而这个最落后的部族,却终于成为新时代和新文化的开创者。这里面无疑有太多的故事,但公元258年肯定是重要的年份。这一年,鲜卑拓跋部在阴山南麓的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举行大会,宣布他们完成了从部落到部落联盟的转换,并开始向国家时代进军。

这时还是三国时期。曹魏以及之后的西晋、东晋和热闹非凡的十六国,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弱小部族的存在,更想不到他们从这里出发,将来会雄霸北方。只有拓跋人自己牢牢记住了阴山下的那些岁月,以至于在变成北魏又变成东魏的二百八十年后,还能够这样深情地歌唱: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怎样的历史沧桑,这是怎样的家国情怀!

据说,这首歌的原文是鲜卑语,翻译成汉语后仍然雄浑大气。翻译者斛律金(斛读如胡)是使用敕勒语的斛律部人,他是应汉人高欢的要求译唱的,因此这首汉语的《敕勒川》本身就是文化交流与民族融合的见证和象征。[3]

大哉敕勒川!

定居阴山南麓的鲜卑拓跋部,缓慢进入了文明史。半个世纪后,部落联盟的大酋长被西晋封为代公,之后又升格为代王。但这只不过体现了晋人的怀柔政策,拓跋各部落的小酋长们却并不欢迎一个拥有绝对权力的国王。就连把游牧改为定居,他们都有不同意见。

结果是脆弱的代国被强大的苻坚所灭,时间在公元376年,也就是西哥特人渡过多瑙河那年。代国的灭亡标志着中国北方完全由前秦统一,也意味着鲜卑拓跋人走向文明的重大挫折。此后十年,他们只能痛定思痛,直到更加强有力的领袖带领他们在草莽中勃然崛起。

领袖是拓跋珪(读如归)。

他建立的王朝国号魏,史称北魏。

拓跋珪是在牛川(今呼和浩特)称王建国的,时间是公元386年。十二年后(398),他又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并自称皇帝。此后,直到公元493年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平城一直是北魏的首都。

这是完全不同于五胡十六国的政权。

十六国都是短命的,大多只有二三十年,少数能有四十多年,最短只有两三年。超过六十年的只有一个,还是无人理睬的偏远小国(前凉),根本无足称道。北魏却存在了一个半世纪,还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内维持了中国北方的完全统一,这岂是十六国可以同日而语的?

更重要的是,北魏不仅是一个政权、一个国家,更是连汉族都承认其正统性的朝代。朝代跟国家是不同的。三国时期,只有曹魏还可以勉强称为朝(魏朝),孙吴就不能叫吴朝,蜀汉也不能叫做蜀朝或汉朝。只有北魏及其以后的四个政权,可以跟南方四政权并称为北朝和南朝。

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

十六国与南北朝,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可以与北魏相比拟的,大约只有后来发展为查理曼帝国的法兰克王国。事实上,正如五胡中只有鲜卑拓跋真正刷新了历史,欧洲日耳曼诸蛮族中也只有法兰克人成就了千古大业。其中奥秘,难道不值得深思吗?[4]

从联盟到帝国

如果说历史真有巧合,那么中华与罗马的命运就堪称神似。西晋灭亡前后,有五个少数民族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以公元纪年,依次是匈奴的汉—前赵(304),羯人的后赵(319),鲜卑的前燕(337),氐人的前秦(351)和羌人的后秦(384)。当然,这里说的鲜卑还是慕容部。

但紧接着就是拓跋部了。

同样,西罗马灭亡前后也有五个日耳曼蛮族建国,依次是西哥特(419),汪达尔(439),勃艮第(457),法兰克(486)和东哥特(493)。这简直就像是把中华史照样演出了一遍,只不过他们那边刚好晚了一个世纪。[5]

日耳曼,就是欧洲的五胡。

法兰克,则是他们的北魏。

实际上这两个民族的道路也确实相似。他们都是先有王国后有帝国,也都在走向帝国时有过挫折。拓跋的代国被灭,法兰克则陷入分裂。但到中国的中唐时期,法兰克查理曼帝国之版图,便已经包括了今天的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奥地利、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一部分。

这就比北魏还让人震惊。

其他日耳曼国家也无法与之相比,包括先后兴起于西班牙的苏维汇(Suevi,409),意大利的伦巴德(Lombard,568)。事实上,只有法兰克,才是破碎的罗马世界中真正的新生力量。这种力量是历史性的而非民族性的,因此注定还要从中再诞生两大帝国:法兰西和德意志。[6]

法兰克人可以自豪。

更值得他们骄傲的是,法兰克人不像拓跋珪或者之前的刘渊、石勒、苻坚那样自己称帝,而是得到了上帝通过其代理人的授权。教皇利奥三世在公元800年的圣诞节为查理大帝举行了加冕礼,并授予他奥古斯都的称号。

此事引起了东罗马皇帝的强烈不满,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才是帝统的唯一继承人,何况法兰克首任国王的王衔还是罗马皇帝授予的。但到公元814年,拜占庭也不得不承认了查理的帝号,正如主张“天无二日,人无二君”的中国汉族士大夫,不得不承认北魏也是王朝。[7]

这真是何其相似乃尔!

法兰克人的拓跋珪叫克洛维(Clovis),原本是撒利克法兰克人的酋长,就像拓跋珪是拓跋鲜卑人的首领。克洛维甚至也曾迁都,把都城从苏瓦松迁到巴黎,就像拓跋珪从牛川迁都平城,尽管他俩并没有彼此商量过。

但他们的历史使命是一样的,那就是将野蛮的部落改造成文明的国家。面对的现实问题也是一样,那就是如何酬劳和安抚那些追随他们打江山的弟兄。毕竟,克洛维也好,拓跋珪也罢,都是靠武力夺取政权和地盘的。

克洛维的办法是把土地分封给亲兵、廷臣和主教,这并没有耗费他太高的成本。因为这些土地原本属于罗马皇室和罗马国库,是他没收来的,用不着自己掏腰包。

如此慷慨大方,当然让军事贵族们感到满意,甚至大得高卢地区主教们的欢心。然而这种完全私有的赐地,却终于让王国囊中羞涩。因此到二百年后,法兰克不得不诞生了自己杰出的改革者,并创造出一种新的制度。

改革者叫查理·马特(Charles Martel)。

查理·马特的办法,是把赏赐变成了交易。封臣可以获得土地,叫采邑。但条件是必须尽义务,服兵役。采邑可以层层分封,但不能世袭。封臣去世后,封主就将其收回。封臣的子孙要想继承,必须重新注册再立新功。

这就叫采邑制。

采邑制的主要受惠者是骑士,由此,便诞生了骑士阶层。靠着骑士们奋勇杀敌,查理·马特打败了阿拉伯人,并使法兰克王国成为抵挡伊斯兰文明渗入欧洲的屏障。他本人也获得了“马特”的称号,意思是铁锤。

与采邑制同时诞生的是封建制。

封建制也是必然要诞生的。因为罗马帝国和文明崩溃以后,失去主心骨的芸芸众生已不能再指望委员会,只能层层依附于比自己强大的人。这就形成了封建关系,而层层分封的采邑制,则成了这种关系的现实支持。

法兰克终于成为封建大帝国。[8]

然而这种方案并不可能成为拓跋珪的选择。因为封建制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被周人发明,又在六百年前被秦始皇彻底废除。拓跋珪的道路,只能是一步就从部落联盟跨入帝国时代,迅速完成从野蛮到文明的转换。

可惜这并不容易。

我们知道,以游牧和掠夺为生的鲜卑拓跋部,原本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联盟中拥有实权的,是各部落的酋长(部大人)。这些家伙就像黑社会各帮老大,手下有众多马仔和小弟,并不认为国王有什么意义。即便有,那也只是土匪联席会议的主席,可以轮流坐庄的。

拓跋珪要对付的,就是这帮人。

不过首先还得酬劳和安抚。拓跋珪的办法是建立“班赐”制度,由国王按照等级和战功赏赐牲畜和奴隶,实际上是坐地分赃的合法化和制度化。因此,尽管赏赐的额度并不大,秩序却建立起来,这就迈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是利用鲜卑人对政治的无知,大量起用汉族知识分子担任文官,迁都平城后还建立太学祭祀孔子。这就赢得了被统治民族的好感,也让拓跋珪有了底气。他甚至对鲜卑将领表示:有民就有国,在哪儿不能为王?意思也很清楚:不要以为我就离不开你们的支持。

与此同时,农业也越来越替代畜牧业成为了北魏的经济命脉。也许,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事实上,一个民族的生产方式如果从游牧变成了农耕,他们就必须接受或建立文明。走到哪吃到哪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作为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不能不考虑房产证和电冰箱。

拓跋珪决定迁都。

迁都是在公元398年,也就是罗马帝国分裂的三年后。此前,拓跋珪已夺取并州,攻陷中山(后燕首都),拥有了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继续实行游牧时代的部落联盟制度,显然是不合时宜的。[9]

建立农业大帝国的时机到了。

拓跋珪大刀阔斧。他将被征服的后燕吏民工匠五十万人迁入平城京畿内外,按照户口分配土地。拓跋各部落也迁徙到这里,然后就地解散,分土定居。管理这些地区和臣民的将不再是部落的酋长,而是朝廷的命官。原来占山为王的各部大人,则成为北魏的编户齐民。

换句话说,酋长都变成了老百姓。

至于帮主们手下的马仔,当然也跟酋长对部民的统率权一样被收归国有。他们成为北魏君主的直属部队,被组建成一支既骁勇善战又服从中央的国军。

这就是拓跋珪的“部落解散政策”。这个政策,是之前五胡十六国中从来没有的。[10]

也就在这一年年底,拓跋珪称帝。

称帝是实至名归的。事实上当拓跋珪迁都平城时,从联盟到帝国的走向便已经不可逆转。之后的北魏,将跌跌撞撞地向前迈进。只不过,那是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途中将有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包括汉人和胡人、改革派和保守派,也包括他们的皇帝,甚至包括拓跋珪自己。

喋血萧墙

拓跋珪是三十九岁那年被谋杀的。[11]

凶手是他的儿子拓跋绍,十六岁。

此案的直接原因,是拓跋绍的生母受到威胁。为了救母亲,拓跋绍只好杀了父亲。这当然未尝没有可能。事实上拓跋珪死前已经精神失常,许多人仅仅因为一言不合甚至呼吸不畅,便被疑神疑鬼的他亲手杀死在天安殿。因此即便拓跋绍不去行刺,恐怕也会有别人动手。[12]

那么,拓跋珪何以如此?

史家的说法是嗑药,也就是吃了五石散(五石散详见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但更大的可能是心理负担过重。他发病时数日不食,彻夜不眠,对着空中自言自语讨论建国以来的成败得失,就是证明。[13]

看来,做一个开国之君也不容易。

拓跋珪就更不容易。因为他的族群不但是戎狄,就连在鲜卑人中也是最落后的。保守势力顽固坚持陈规陋习,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汉族士大夫则离心离德,以至于请他们出来做官还得动粗。比如一位名叫崔宏的高级士族,就是在逃跑后被抓回来强行戴上官帽的。[14]

这实在让他崩溃。

拓跋珪的悲剧既是民族性的也是历史性的,因此注定还要重演,以后也还有皇帝不断被杀。实际上北魏皇帝十四个,倒有九个死于非命。他们有的是儿子杀的,有的是太后杀的,有的是宦官杀的,有的是权臣杀的。其中,就包括第三任皇帝世祖拓跋焘。

不过,人们更习惯于叫他太武帝。

太武帝拓跋焘是太祖拓跋珪的长孙,太宗拓跋嗣的长子。他十六岁登基,在位三十年,享年四十五岁。后两项纪录在北魏都是最高的,既空前,也绝后。[15]

何况还有业绩。继位后九年,拓跋焘便在胡夏灭亡西秦之后又灭胡夏(431),继而一鼓作气灭北燕(436),亡北凉(439),破柔然(449),伐刘宋(450)。至此,北魏真正成为北朝,十六国结束,南北朝开始。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

但,此人也一身是谜。

最大的疑团是他的死。我们只知道,拓跋焘是在北魏正平二年(452)二月初九被害的,凶手是宦官宗爱,具体细节却一概不知。更可疑的是,这个逆贼不但事后当了宰相,还在八个月后又杀了自己新立的皇帝。直到这时,新的政变集团才把他送上断头台。[16]

这就奇怪!北魏不是东汉,也不是后来的晚唐,宦官哪来这么大的权势?事实上宗爱能够得逞,就因为当时执政的朝臣没把他放在眼里。拓跋焘死后,这伙人原本是要立另一个人做皇帝的,却被宗爱骗入宫中杀掉。就连他们藏在秘室中的那位储君,也被宦官搜出来处死。[17]

由此可见,朝臣们原本大权在握,实际上决定秘不发丧另立新君的也是他们。既然如此,血案发生后他们为什么不立即抓捕凶手,反倒进宫与宗爱相见?就算鲜卑不像汉人那样视弑君为滔天大罪,也不至于对太武帝之死无动于衷,让那个杀人犯逍遥法外吧?

凡此种种,岂不可疑?

然而官史却讳莫如深。

吞吞吐吐,当然是有太多的不可告人。实际上此案的背景相当复杂,甚至可以追溯到另外两个人的死亡。这两个人,就是皇太子拓跋晃和司徒崔浩。

拓跋晃是在太武帝被害前八个月神秘去世的,死因据说是得了抑郁症。官方史书称,当时太武帝听信宦官宗爱的谗言,震怒之下诛杀了太子身边的诸多属官。拓跋晃惊恐万状,竟在惶惶不安和有苦难言之中忧愤而死。

太武帝则很快就发现拓跋晃受了委屈,追悔莫及的他开始怀念儿子。现在轮到宗爱心惊胆战了。为了保命,这个小人便铤而走险谋杀了皇帝。[18]

这就是所谓正史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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