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愕然,赶紧回头看王献之,王献之一副超然淡然的样子,颊边微露笑意,与先前观棋一样,对局者费尽心机,他只听落子声,不关胜负,体会幽趣——
陈操之站起身,朝山道上望,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已经不见,山下人群一分为二,郗超、高崧并未回建康探望皇帝病情,依旧去姑孰,送行的百官则纷纷回城。
陈操之真是啼笑皆非,方才他还在为王献之担心,同情王献之为抗拒新安公主的婚事而自残双足、怜惜郗道茂被逼离开乌衣巷的凄惨和孤苦,万万没想到司马道福矛头一转冲着他来了,“你等着,我必嫁你!”这是什么话,这语气简直是寻仇啊,好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陈操之心道:“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我要代王献之遭罪?我虽不忍见王献之被逼与郗道茂离婚,伸也绝没有崇高到到要舍身相代,这司马道福想干什么,以后逼我与葳蕤离婚娶她,绝无可能,我不是软弱的王献之,王献之与郗道茂离婚既是皇室的压力,也有家族内部的压力,郗道茂父母双亡,郗超死后郗氏衰微,疼爱她的姑母郗璇也已去世,郗道茂只有被逼离开,但我与葳蕤不同,陆氏乃江东士族,在江东的势力非郗氏可比,我也绝不会有来自家族的压力,至于新安郡主想要成为新安公主,那也得她父亲司马昱当上皇帝才行,还有,只要桓济不与长兄桓熙合谋妄图除掉其叔桓冲,桓济就不会被流放长沙,新安公主也就没有理由与桓济离婚,因为桓温去世后的二十多年,桓氏势力依然强大——”
又想:“可我现在尚未与葳蕤成婚,三年之期,任重道远,莫不要桓济急不可耐想除掉他叔父桓冲,早早的就流放,然后新安郡主离婚,而我尚未婚,陆始坚决不肯让葳蕤嫁我,会稽王司马昱反倒是说过‘本王若还有适龄女也想纳操之为婿’这样的话,若司马道福离婚后一意要嫁我,那真会成为我的大麻烦!”
王献之见陈操之蹙眉思索,便安慰道:“子重兄也莫烦心,新安郡主言语无忌建康知名,她已嫁了桓仲道,如何还能嫁你,说笑而已。”
陈操之真是有苦说不出,现在反倒要王献之来安慰他了,世事难料啊,熟读《世说新语》又如何,谁会想到新安公主矛头会转向!
陈操之笑了笑,说道:“新安郡主可能是认错人了。”
王献之一愕,问:“错认谁了?”
陈操之不答,说道:“子敬兄,令尊逸少公兰亭诗云‘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哉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真佳句也,在下时时吟诵。”在心里对自己说:“陈操之,时不我待,你要更加努力啊。”
……
陈操之回到顾府,顾恺之已开始画《江东三俊图》,现在顾荣、陆机、陆云的画像都有了,顾恺之熟习揣摩,要画出人物的神韵。
傍晚时,顾悯之从台城回府,说皇帝司马丕昏愦不能视事,百官奏请崇德太后褚蒜子再次临朝摄政。
次日是清明节,陈操之与三兄陈尚一早带着小婵和冉盛等人出清溪门,向南遥祭钱唐陈氏先祖,小婵、冉盛等人都是恭恭敬敬祭拜。
小婵想起老主母的慈爱,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说道:“操之小郎君,幼微娘子和宗之、润儿此时也一定在祭奠老主母,扫墓、踏青,也会想到我们吧?”
陈操之向南遥望,云山茫茫,思乡思亲之情浓郁,轻轻念诵道:“——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经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冉盛问:“小郎君,我们何时回钱唐?”
陈操之默然半晌,答道:“不知。”
冉盛道:“我骑快马,一日行三百里,五日就可到家。”
陈操之点头道:“对了,我也要学着骑马,琴棋书画、儒道释玄用功也够久了,学会骑马也是实用的本事。”
冉盛喜道:“小郎君要学骑马,我可以教你,日后小郎君若实在相念丁少主母还有宗之小郎君、润儿小娘子她们,我就陪小郎君一道骑马回去探望,来回也就十日——”
陈尚笑道:“十六弟就想家了吗?小盛说得轻松,建康、钱唐来回十日,你以为是急行军啊,人和马都吃不消的。”
冉盛道:“那最多半个月好吧。”
陈操之道:“小盛说得不错,若实在想念亲人了,我是会不辞辛苦回乡探望的,张季鹰云‘人生贵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为家族计,我与三兄不能不在外奔波,其实与亲人团聚厮守、永不分离是我最盼望的。”
冉盛道:“可是小郎君若一直呆在陈家坞,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田地、不会有荫户,也得不到明圣湖,小郎君也很难娶陆小娘子过门啊。”
陈尚哈哈大笑道:“小盛倒是看得很清楚。”对陈操之道:“十六弟为何语现萧索之意?那张翰思鲈,也是他四十岁之后的事,十六弟风华正茂,万不可有招隐之思。”
陈操之微笑道:“三兄放心,我只是想念亡母和家乡亲人,偶有所感而已,以隐为荣、以退为进,最终其志也在庙堂,当此之世,岂能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