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武子眉头微皱,诸葛曾早早下结论说是“天地圣人无所爱惜”,这虽是王弼的定论,但也容易遭到反驳啊,当下静听不言,看谢道韫与陈操之如何反驳——
围屏后半晌无声,谢万奇道:“道韫,何以不应答?”
谢道韫道:“不有助谈者吗?”
陈操之“噢”了一声,说道:“不仁有两,不可不辩,一如《论语.阳货》之‘予之不仁也’或《孟子.离娄》之‘不仁暴其民’,此不仁为凉薄凶残也;其二如《素问》之‘不痛不仁’,此不仁为麻木痴顽也。前者忍心,后者无知,天地不仁,盖类后者。”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陈操之说天地不仁是无知,这实在是惊世骇俗了。
范武子眉毛轩动,抬眼看着陈操之,这是险论啊,陈操之敢持此险论,要么是无知,要么是自恃才高,这已经不是诸葛曾所能辩难的了,现在该他这个助谈者应辩,范武子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故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不省记,非天地忍心、异心而不悯惜也,王弼云‘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并非无知。”
陈操之等了一会,围屏后的谢道韫一言不发,看来是全赖他这个助谈了,便说道:“天地无心亦无知,大风倾舟、飘瓦触额,虽灭顶破额,而行所无事,出非其意也。”
范武子问:“敢问陈公子,那么圣人无仁当作何解,圣人亦无知乎?”
陈操之道:“圣人虽圣,亦人也,人有心也,其不仁,或由麻木,而多出残忍,以凶暴为乐,圣人与天地合德,克去有心以成无心,消除有情而至无情,化解残暴,全归麻木,其受苦也,常人以为不可堪;其施暴也,常人以为何忍,而圣人均泰然若素,无动于中焉,虽非无知,亦类无知。”
范武子暗暗佩服,当即引经据典,与陈操之激烈辩论——
围屏后的谢道韫听而乐之,从没有这样轻松适意过,好比急风暴雨自有陈操之为她顶着,心情好极,脸上笑意不绝。
陈操之与范武子辩论良久,互不能屈,待范武子再次侃侃而谈时,陈操之以指节轻叩身前小案,低声道:“英台兄助我。”
围屏后的谢道韫嫣然一笑,“嗯”了一声,她方才细听双方辩难,已有理屈范武子的计较,等范武子说罢,便道:“《庄子.大宗师》有言‘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也乎?所谓人之非天乎?’”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圣人师法天地为多事,凡夫不师法天地反得便宜,这是庄子独有的机辩。
谢道韫又道:“天地不仁,明事之实然,格物之理也;圣人不仁,示人之所宜然,治心之教也,至于人与天地合德而成圣,则事愿或相违,心力每不副,此非小女子所知也。”
范武子默然。
谢万击节赞道:“妙哉此论。”
陈操之身后的冉盛听得昏昏欲睡,这时听到“妙哉”二字,赶紧吼了一声“确实妙哉!”
声震屋瓦,众人都吓了一跳,随即哄堂大笑。
谢万笑道:“再请诸葛公子出题。”
诸葛曾问范武子当出何题?范武子沉默了一会,摇头道:“不用出题了。”
诸葛曾诧异道:“为何?”
范武子道:“我一人如何敌得过他两人!”
围屏后的谢道韫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暗暗欢喜,很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感觉。
诸葛曾面有惭色,瞪了陈操之一眼,略坐一会,便即告辞。
范武子问陈操之:“足下寓所何处,我当来拜访。”
陈操之微笑致意:“暂寓顾中丞府上,企盼范兄莅临指教。”
范武子又朝顾恺之一拱手,随诸葛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