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还想着做完这一切,就下去陪父亲……她这样想着……
卫初晗呆呆凝视坟墓,却突地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一人,也跪了下来。她一看,自然是洛言。
卫初晗便不再起身,侧着头,看青年给她父亲磕头,看他侧脸宁静,目光黑沉。听到他低声,用那位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伯父,我会照顾小狐的,您别担心她。”
卫初晗眸子微动,似嗔似喜地看向洛言,手轻轻伸过去,拉住他的手腕。千言万语,都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意。
洛言是很排斥喊她旧日小名“卫小狐”的,可今日,当着她父亲的面,他这样说了。是为了让她父亲安心吧?
卫初晗拉着洛言起身,他却并没有起,而是沉默一会儿,又磕个头,“抱歉。当年您并不愿小狐嫁我,为此还要我离开卫家。我终究违背了您的意思,望您勿怪。”
卫初晗表情不由变得几分微妙,甚至当洛言站起来时,带了几分调侃之意。用一种只有他能明白的眼神,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真是个我行我素、沉默如石雕的洛言,说出的最多意义上的话了。之后,他又变得静静地,一言不发。
自然,卫父当年是反对唯一爱女跟一个前途未卜的青年走在一起的。他的反对很明显,甚至有意无意的,想要洛言离开。
但是卫父口中称洛言是故人之子,他又不好意思赶走昔日少年,显得他不近人情。于是卫父用的办法,就是挖掘昔日刘洛自己的兴趣,比如出去远游啊,比如闯荡江湖啊之类的。而偏偏,刘洛也确实感了兴趣。
时到今日,卫初晗难道还不明白,当初卫父,只是不想他娶走那位最喜欢的女儿吗?
卫初晗不觉好气又好笑,目中怜爱地看眼旁边起身的青年——这个傻子,他当年可是什么都没说过。
他心里藏着过去,然而这个话题被他尘封,经年累月地埋在他那里,像块大石一样。他沉默着,守着许多过去和没有说出来的秘密,已经一个人呆了十年。那个过去,像他本人一样,沉默而迷茫。
却到底,他还是跟卫初晗走到了一起。并且……他望眼走在旁边的少女,心说:只要她不再背叛我,我不会先放手的。
卫初晗更加确信自己不让洛言知道他身世做法的正确性了。
洛言站起来,一言不发,只是拉起卫初晗的手,转身看向那个望着他们一连串动作,神情有些怪异的老人。卫初晗被动地跟上他的步子,心里好笑:想他动作如此娴熟自然,在她父亲面前,到底想要宣誓些什么啊?
……这个小呆瓜。
不会是怕她拒绝吧?
一路跟着老人回去,老人絮絮叨叨道,“两位刚才祭拜,也算你们有缘了。这些年,这座山荒废了,除了小老儿一家,已经没什么人过来了。等小老儿死了,还记得这个坟墓,记得年年来祭拜的,就再没有人了。”
卫初晗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说?您万一……也有您老伴帮忙啊。”
“老妻早在八年前过世了。”
“啊,抱歉。那您没有子孙么?”
“有,有一个儿子。但老朽当年做了错事,自知惭愧,无言将事情真相告知他。他当年出门做生意,不在家中,并不知道此事。儿媳倒是知道,可是五年前,她也因为难产过世了。”老人话语寥落,空空寂寂的,让人感慨世事无常。
“那您没有孙儿?”
“小儿运气不好,儿媳过世后,一直没有续娶。我想等我过世,大概也看不到有孙儿了吧。”
卫初晗愣了一下,这样晚景凄凉?
算算这十年间,这老人一家,就死了两人,也算悲凉。当然,纯粹是天意,与她卫初晗的日日诅咒无关。
她不由想:莫非真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那迟到的公正,十年来,没有卫家人帮卫父拿到。老天终是看不过眼,用天意偿还弥补了一切。
害人之人,终将害己。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样想着,卫初晗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话便带了嘲讽之意,“老人家说自己当年害了人,话里话外,我似乎听出十年间,老人家中过得并不好?莫非真是上天的报应吗?”
洛言扯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说这么多。她说的这样过火,万一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老人却并没有质疑卫初晗,只惨淡一笑。他自己也觉得这是报应。必然是报应啊。
“您那位故人就没有妻子子女之类的,这些年,他们的亲人死了,他们也不知道祭拜吗?”卫初晗很快意识到自己过火了,便强行转移话题,仍试图打听些什么。
那老猎户沉默了下,慢慢说道,“我不知道他妻子怎样了,只知道他有个女儿。当年,他就是带着他两个女儿一起来借宿的。我那时太傻,以为他们是恶人,要害我们全家……竟没有与他们沟通,问清楚,就偷偷下山,引人来害他们。那个人为了保护自己的两个女儿离开,自己与官兵周旋,胸口重剑。他还挣扎着回去屋子,把藏在那里的两个女儿送走。之后又回去死拼……最后,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火烧死。到死一刻,他也没有看我一眼。”
“也许他不怪罪我,也许他不屑理我。是啊……与他救女儿之心相比,我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算什么呢?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其中一个女儿临走前,看着我的眼神。她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那么冷——从她那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会回来找我报仇的。我当着她的面,害死了她父亲,她绝不会放过我。”
老猎户声音带了哽咽,天色渐渐暗了,他时不时拿手背擦去面上什么——
“我等着,一直等着。我还想早早送走家人,不要连累他们。可是我等了又等,当年那个姑娘,始终没回来。我猜,以她看我的那种眼神,她如果不回来,想是与她父亲一样遇难了吧。每想至此,便觉心痛。我一个山里老人,也不知道他们一家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落到这样下场。可是那个人被火活活烧死啊——我想,他不是坏人的。就算是坏人,死前为两个女儿牺牲,他也不会坏到极点的。这么一个人……我怎么就鬼迷心窍,引来官兵害他呢?”
卫初晗一声冷笑,沉默不语。
她知道了她想要知道的,便不再试图与这个老猎户周旋。而洛言本来就不和除卫初晗以外的人说话,他也保持着沉默。
只有这个老猎户,大约十年来,都没有人听他说这些。这块大石头,被他在心里整整压了十年,早成为了一块心病。如今有两个来了又会走的旅人听他说这些,他絮絮叨叨,自悔莫名,颠三倒四,却是硬生生,把完整的事件说完。
竟也不怕这对旅人防他。
夜里山间林木寂寂,风吹而起,萧萧簌簌。老人的话声在寂寞山风中,像飘着一样空落无力。
与说个不停的老猎户相比,卫初晗和洛言,简直像两块不会说话的石雕一样,接下来一路,硬是一声也没发出。
很快,他们就到了老人家在山中的破屋。自妻子和儿媳相继过世,儿子又在山下做生意,隔壁屋子就空了出来,平时也不住人。如今洛言二人前来,正好给他们两人住。老猎户招呼着这两位吃了一顿晚饭,到了屋中饭桌上,点上烛火,他浑浊的眼神,终于看清楚这对青年男女的相貌。
心中不觉一叹:当真郎才女貌。
青年不言语,吃饭时捧着碗,一个低着头闷吃,还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倒是旁边的少女嗤一声,“你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洛言犹豫下,放慢了吃饭的进度,扒拉着碗中米饭,抬眼瞧卫初晗一眼,一颗米一颗米地往嘴里塞。他想到了当日在青城时,九娘嘲讽他的话。说他用餐无礼数,万万不能与陈曦相提并论。
但洛言习惯这么吃饭很多年。他生而无趣,一直是凑合着过日子,有一顿没一顿的。自行出走,没有遇上饭馆之类的,他都不会自己主动去捕食吃。这样的环境性格,要他如何像陈公子那样讲究?
他已经不讲究很久了。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礼数,如今是配不上卫初晗的。
他从饭碗中抬眼,偷偷去看卫初晗。少女吃的细而慢,拿着筷子的姿势很优雅。只是山中一张普通桌子,她硬是坐出了吃宴席的感觉。这种深入骨髓的教养,让人自叹弗如。
卫初晗察觉洛言打量的目光,并不知他是在自卑,只是想,莫非自己刚才皱眉太过,伤了小可怜的心?
呃。
她倒不是像九娘一样嫌弃洛言吃饭跟打仗一样风残云卷火速收场,她斥洛言,是因为他那种快速解决的吃饭,对肠胃并不好。根本消化不了。他年轻尚且无事,但如今的不良习惯,年老后,全会爆发出来。卫初晗并不希望洛言老来受苦。
她顿一下,一筷子青菜夹给洛言,冲他露出和善的笑,“吃慢点。”
洛言受宠若惊地接过那筷子青菜,都不舍得吃了。在嘴里咀嚼好久才咽下去,半晌,他那迟钝的神经,才想起来,给卫初晗也夹了一道菜。卫初晗含笑的眸子看过来,他结巴了一下,“你、你也一样。”
卫初晗一脸严肃,“我不一样。我再吃慢点,这顿饭就吃到明年了。”
她故意扭曲他话中的意思,这是卫初晗常用的戏弄他的手法。
洛言低着头,重新把脸埋入了米饭中,不理她了。
老猎户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对小儿女*,好像又回到当年,老妻尚在,儿媳未死,他们一家子,也曾这样亲亲爱爱地坐一起吃饭。可是人都走了,散了,只留下他这个老头子,在一天天消磨时间。
但他虽然看这对青年男女恩爱,心中很是欣慰,却是不自觉,一眼又一眼地去看卫初晗:总觉得这个小姑娘好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哎,他年纪大了,就算见过,恐怕也记不住了……
老猎户只这么想了想,就丢开不管了。
却是晚上,虽山中没有消遣娱乐,也没有兴致再与老猎户攀谈,但卫初晗和洛言并未早早睡去。
因为卫初晗有些尴尬。
虽然她与洛言已经发生了夫妻之实,但她还没有嫁给洛言。让她与洛言同处一室,同睡一张床,她仍然不自在。但是不睡,却也没办法,这个猎户家就两间房,难道她要赶洛言去外面睡么——那也太矫情了。
坐在窗下,卫初晗抚着腮帮红着脸,想今晚该怎么过。
洛言铺好了床,回头看时,少女背影僵硬,在窗下月光中坐了很久,仍然没有过来的意思。
洛言心思淡,不像卫初晗那样想得多。他那点儿贫瘠的感情,也消耗不起什么害羞啊不好意思啊难为情的情绪。他现在只疑惑:卫姑娘的身体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走了一天路,到这个时间了,她还不困?
“你不睡吗?”洛言诚实问。
卫初晗立即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窘迫的脸色。
她回头看一眼,好吧,一床被子,可爱的小洛根本没有意识到与她同床共枕之间的旖旎之情。她一个人纠结,显得自己很是下-流、思想肮脏一样。但卫初晗撑着脸皮,嗔他一声,“睡?今天经历了这么多,还见到了我父亲的坟墓,我哪里睡得着?他大概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个卫家人了吧。”
原本只是借转移话题掩饰内心的尴尬,可提到父亲,卫初晗面上神情是真的淡了下去。
是啊,她哪有心情想别的呢?
洛言走过去,在她背后站了半天后,默默道,“不是的。”
“嗯?”
“卫家,应该还有一个人活着。”
“你在说什么?!”卫初晗大惊,猛地站起身回头,撞到洛言,被青年搂住。
卫初晗紧紧抓住他的手,神情有些激荡,让她变得结巴,“你说什么?!”
洛言道,“除此之外,你也应该能看到一个人的坟墓。”
“我不是说这个!坟墓不坟墓的,死人有活人重要么?!”跟洛言这种性子慢吞吞的闷葫芦打交道,卫初晗快要急死了,“当然,也不是说死人不重要。也很重要,但容我们稍后说,你先告诉我,你说卫家还有一个人活着,是什么意思?还有谁活着呢?”
“一个小孩,”洛言说,“当年我离开卫家的时候,见你伯父他们,连夜送一个小孩子离开了。我没有深究,没有多去看,但是后来,你知道我一直在追杀卫家之事的。朝廷给卫家定罪后,嫡系被杀,我却并没有看到有追杀那一队去处的人马。想来,那个小孩子,当年应该是活了下来的。”
“那个小孩叫什么?是哪房孩子?你还记得吗?”卫初晗逼问。
这真是为难洛言了。他这些年,真是把自己活得太闷,忘了很多事。许多过往被他下意识地忘记,想要再想起来,真是太困难。
“那他多大?”卫初晗再问,试图从洛言透露的丁点儿讯息中,猜测些什么。
洛言再次摇头,吭吭哧哧,“大概……两岁?三岁?……我、我不太记得了。”
他肩膀下垮,无力垂头,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很没用。果真,在他摇头时,卫姑娘脸上的神采,再一次地淡了下去。而洛言,是多希望她能笑一笑呢。
可事实上,他还得打击她,“也许、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许那不是卫家的……”
“你确定,朝廷人马没有追杀这队吗?”卫初晗却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只问自己想知道的。
终于有个洛言能回答的问题了。他松了口气,很肯定道,“没有追杀。朝廷人马根本不知道这队的离开。”
他再次看卫初晗一眼,“不过,那也不一定是卫家的小孩……”
“不,一定是卫家的!”卫初晗斩钉截铁道,脸上并露出了笑,“原先,我还一直不能明白,我爹作为下一任族长,就算再疼爱我,难道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送我走吗?为什么行冒险之事,将整个卫家都拉入劫难?这些年,我心中一直惭愧,觉得父亲为了我一个人,背叛了卫氏嫡系。如果没有我的话,卫氏嫡系不至于再背上叛逃的罪名。”
“而现在,我终于肯定,我父亲没有背叛嫡系,没有放弃族人!”卫初晗脸上的笑越来越大,她有些激动地抓着洛言的手晃了晃,“我那些爷爷伯伯叔父们,都是默认我爹的行为的!他们都是认同的!因为,他们要给卫家留一个子嗣,留一个骨肉!哪怕那个孩子日后不记得卫家呢。我的伯父们,也一定要为卫家嫡系留一份血脉。我爹带我走,明显是与家族商议的结果。他护我走,明里暗里,掩饰另一队人马的出走。他想要救我,伯父他们想要留一个男孩子,这就是协商的结果。我爹并没有背叛嫡系,他的行为,从头到尾,都是所有人默认的!他作为牺牲品,也许我也要作为牺牲品,都是为了保护那个孩子!”
被作为牺牲品,卫初晗却并不恼。只因她知道,在卫家当年那种境况,父亲明明能带走另一个孩子,随便一个男孩,在另一队人马遇难后,也许他能给卫家留下血脉。但是父亲并没有选择别的孩子,他选的是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
即便卫初晴,也是到宁州时才救下的。
父亲最想护的,最想救的,在不背叛家族的前提下,一直是自己。
就算有牺牲诱饵之意,可是为了护自己离开,父亲惨死火中……卫初晗又怎么会怪他呢?
她不光不会怪父亲,反而心中那块压了很多年的大石也落了下来。因为,他父亲是为了家族,他父亲没有背叛族人,那她活下来,也不必无颜面见卫氏嫡系了!
也许在当年,对于伯父们拿父亲和自己当诱饵,护另一个孩子离开,卫初晗心中会有怨意。但时隔十年,那点儿怨,在生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知道卫家还有一个孩子,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在异地他乡,隐姓埋名,平安地活了下来。他身上流淌的是卫家血脉,是卫氏嫡系的血脉!
自己一个姑娘家,遭遇重罪,也许一世无子。顾家小诺身体又那个样,不知道能活到何年何月。卫初晗一直觉得,是天要灭卫氏嫡系。他们一个个的,都没有几日可活,上天对卫氏嫡系何等残忍。
但至此,卫初晗知道,有个健康的孩子活下来了!他会平安长大的!他也会给嫡系开枝散叶!按照洛言的说法,那么点儿大的孩子,恐怕根本不知道卫家出了事。等他到了平安的地方,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他也会忘记卫家的生活。
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
即便他忘了卫家,即便他不会为卫家做些什么,只要他活着,伯父父亲们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卫初晗心中已经越来越欢喜,洛言感受到了。他唇角轻轻抿了下,为自己能让她高兴而欢喜。他还想让她更高兴点,于是忍着心中不喜,不情不愿地说,“我、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但顾公子应该知道。毕竟他……他比我厉害。这些年,他也一直在搜集卫家的讯息,不像我……如果你想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你可以问顾公子的。”
洛言多么不喜欢顾千江啊,多么不高兴顾千江和卫初晗相处。
旧日,卫初晗和顾千江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今日,顾千江的妻子名录,还光明正大地留着“卫初晗”之名。
好像卫初晗是顾千江过了明路的妻子,而自己反而只是卫初晗见不得人的情郎一样。若非知道情况不允许,往事不应该牵扯,他真想让顾千江把“卫初晴”的名字改回去——你和卫初晴不是深爱么?为什么你妻子死了,你连个正名都不留给她?
但顾千江和卫初晴的感情,复杂又深刻,也不是洛言这种思绪简单的人能理解的。
卫初晗笑了笑,语调轻快,“等有幸见到师兄,我自然会问他这个孩子是否平安活着。但问那个孩子是谁,却不必麻烦他了。阿洛,你说那个孩子两三岁,我已经大约猜到他是谁的了。”
洛言转头看他。
卫初晗解释,“当时我离开卫家的时候,两三岁的孩子,卫家只有三个。我大堂哥妾室所生的庶子,我叔叔的幺子,还有我姑姑认在名下的孩子。在有嫡子的前提下,卫氏不会选择妾室,也不会选择过继的孩子。那么这个两三岁的、被送出去的孩子,九成可能,都会是我叔叔的幺子,我最小的堂弟,卫怀,当年只有两岁出头。”
洛言没什么好分析的,胡乱点了点头。卫家子弟多,他少年时也就是认个七七八八,但每天只跟卫初晗在一起,与其他人也不熟。现在,他更是谁是谁都不记得了。
但卫初晗心情显然很愉悦,并问他,“对了,你之前还说,除了今天意外的碰到我爹的坟墓,还有其他卫家人的坟墓?”
“嗯,在邺京,”洛言点头,“邺京外郊佛光寺的山头,老主持有给你大堂哥护下尸骨,建了一座墓。我当年听说,老主持说他与你堂哥昔年有交情,希望皇家把你大堂哥的尸骨保留下来,皇室答应下来。”
他想了想,“你堂哥,大约是唯一在邺京有墓的人了。”
“这样?挺好的,”听到大堂哥落土为家,留在邺京,更让卫初晗生了去邺京的心,她的语调更清越了,“阿洛,你还记得我大堂哥吗?那时候,兄弟姐妹里,他最喜欢我了。有小侄子不服气,我大堂哥还说,人与人之间要靠缘分,所有卫家年轻一辈的孩子里,他最疼爱的,除了他的长子,便是我这个妹妹了。”
洛言闷声,“我记得他。”
卫初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小呆子不记得别人,居然记得她大堂哥?大堂哥何德何能,能让洛言这种冷心冷肺的人记到心里去。
洛言望她一眼,平静说,“是你当年跟我说的。你那时候喜欢我,是因为我性格像你大堂哥。你最喜欢你大堂哥了,从小最想嫁的人,就是你大堂哥。可是近亲不能成亲,当你长到十岁,乍然发现从小陪你玩大的大堂哥突然要娶妻,那个妻子还是外面的人,不是你时,你赶到晴天霹雳,天都要塌了。你难以想象,你的大堂哥居然会抛弃你!你跑去找你大伯父哭诉,质问你大堂哥的始乱终弃,逗笑了所有大人。等过了一天,你才倍受打击地明白:原来你从小生来,就是不能嫁你大堂哥的。并不是因为你年纪小,你大堂哥才娶别人。怪的是你们是近亲,有表哥表妹成亲的,断没有堂兄堂妹成亲的道理。”
“自此一段时间后,你颇为消沉。到我出现的时候,你大堂哥还拿你的幼小无知揶揄,每次大大咧咧一说,一家人爆笑,都问你还想不想嫁你大堂哥。连你每次惹了祸,你大堂嫂都拿你的这桩糗事揶揄你,让你恼怒分外,恨极了他们嘲笑你。”
“……”卫初晗目瞪口呆地仰脸,看着洛言。
多么稀奇!少言的小洛,居然不磕绊的,说了这么长长一段话!
谁说他一提到过去,就是一脸愧疚地说不记得的?
看这记得多清楚!
洛言再次看她一眼,话居然还没完,“那时我问你,是不是还喜欢你大堂哥。你跟我说,当然不喜欢。我问你理由,你得意地告诉我,因为你跟你师兄定亲了,你已经有了未婚夫,当然不能喜欢别的男人了。”
“洛言!”卫初晗惊道,“我那是开玩笑的!定是你当日惹恼了我,我才故意拿话气你的!你知道的,我从未喜欢过我师兄!”
洛言“嗯”一声,平淡看着她,“那你是真的喜欢你大堂哥了?”
“当然也不是啊,”卫初晗揉着腮帮,嘴角发苦,少时的她,到底都在乱说些什么啊,“我十岁前不懂事,被大人和我大堂哥合起伙来骗。我十岁后,不就懂事了吗?他就是我哥哥嘛,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你只是因为他是你兄长,不能近亲嫁给你,才让自己不去喜欢他的吗?”洛言追问。
“……”卫初晗目瞪口呆。闷葫芦也会质问她啊!
但是要怎么说啊。
大堂哥,真的就是她大堂哥啊。根本就没有喜不喜欢的问题啊。那是、那是……那是一家子人啊!喜欢是肯定喜欢的,但肯定不是洛言以为的那种喜欢啊!
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名门出身,我怎么可能喜欢堂哥,给家族蒙羞……”
“你是为了不给家族蒙羞,不去喜欢的吗?”
“……这两者不是一回事么……有先后逻辑关系吗……”卫初晗被问得有些虚弱了,她斩钉截铁说不喜欢,洛言都不相信。
卫初晗忽然眸子一暗,有了办法,“事到如今,你一直问我这个干什么?我大堂哥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不光是他,大堂嫂、侄子侄女,他们一家人,十年前就不在了。和一个已死之人,你觉得我有心情想这些吗?”
洛言一愣,半晌,“抱歉,我的错。”
卫初晗“嗯”声,转过头,悄悄松口气。有洛言此番交谈,今晚,她必定不会有难以入眠、害羞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