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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死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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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初晴想讲给卫初晗听的,并不是什么身世秘密。她最想将当年刘洛在自己手中死里逃生的故事讲给卫初晗,她想看一看,卫初晗是何种表情,可曾后悔?!

“我起先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那个人真傻。顾千江都说要娶卫氏遗女了,都求得朝廷留卫初晗一命了,本来事情已经可以落幕了。那个傻小子,突然出现在了青城,出现在我面前。初晗姐姐,你可知道他当年有多狼狈呢?天下着雨,我在廊下听小曲,他就那么出现,满面尘霜,憔悴虚弱,面上身上还有血迹……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看着他发白的唇角颤抖,看着他颤着嘴角张口,看他明明一副要质问我的模样,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初晗猛地站起,倾过桌案,一把匕首从袖中划出,冰凉的利刃横向伏在案头的卫初晴。她绷着声音,身体却忍不住颤抖,“闭嘴!”

卫初晴浑然未觉般,匕首横在后颈,她已经不在乎了。她侧过雪白的脸,黑夜中,黑红的血丝从她嘴角渗出,寒气逼人。她眯着雾濛濛的眸子,目光落到虚空,有些痴然,又有些落寞。她喃喃说下去——

“我一开始害怕,不知道顾宅守卫森严,哪里冒出来武功这么高强、可以瞒过侍卫的高手来。我看着这个少年的眼睛,那么冷,那么涩……我觉得他要杀我,我想尖叫唤人。可是他一手抓着我的手,一手掐着我的脖子,却始终掐不下去。我慢慢冷静下来,我猜是你的故人。我装模作样,柔声问他你怎么来了。就是这一句,他掐着我的手就垂了下去。这个少年肩膀垮下,他弯下腰,伏向我,靠着我的脖颈。他沙哑着声音,问我为什么。”

卫初晗横在卫初晴脖间的匕首颤抖着,鲜红的血珠子从细嫩的肌肤流出,染上雪白的锋刃。她全身都在抖,脸色发白,一边想听,一边又不想听。她多想一刀下去杀了卫初晴,但是卫初晴又中了毒,她想让卫初晴多吃些苦头,不想她死得太容易。

而卫初晴依然不在乎。她已经痴了般,目有柔柔泪光在闪烁——

“我知道他在哭。然后我就知道,他是你的情郎了。紧接着,我就明白,原来他就是刘洛。既是你的小情郎,也是引起卫家灭门的导火线,还可能造成我与顾千江之间的误会。这个人,无论如何,我都该杀了他。”

卫初晗全身冰冷,她拼命喊自己快走,拼命告诉自己卫初晴是在报复自己,一个字都不要听!快走快走!她要离这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远远的!可脚下却钉了桩子般,她明明在发抖,却连迈开脚步都做不到。

“于是我虚与委蛇,告诉他我并不想嫁顾千江,我是被逼的,求他理解我,或者带我走。我巧言令色,他赤城真挚,我真心欺骗他,他又哪里是我的对手。什么宫里逃出来的皇子……他连宫斗手段的万分之一都没学到,还妄图爱卫初晗。于是我一边哄着他,一边准备婚事。他大概有察觉,可是他太相信卫初晗这个人了。后来还是他手下的人暗访,发现了不对劲。所有人都说卫初晗是骗他的,可我恐他,在我下令放箭时,他都是不愿意相信的。”

洛言……

她的阿洛……

咣当!

卫初晗匕首掉地,雪白的刃,映着少女惨白的脸,乌黑的眼。她手指颤动,张开又收缩。她突地挥手,蹲跪下去,双手紧掐住卫初晴的脖颈。这是比匕首划破更疼痛的招数,少女双手紧缩,掐着身下人的脖颈,看她白着脸,呼吸越来越困难。可是一丁点儿快感,卫初晗都体会不到。

而卫初晴仰着头,得意又疯狂,“他该是在我手里死过一次的!而他至死,都以为要杀他的人是你,是卫初晗!我把他的心剥出来,踩在地上践踏,我让他愤怒后悔怨恨,让他的整个世界崩溃!我让他走在血泊中,踩着亲近人的尸体,走在火海里,遍体鳞伤……”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向她。用力太大,竟将卫初晴掀翻在地。

她趴在地上,低垂着头,喉间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

另一个巴掌,甩向她另一半脸。

“卫初晴,你不得好死!”

少女的手,重新掐住她。

卫初晴仰起脸,面上已经满是血迹,乌黑的,鲜红的,不知哪里是受的伤,哪里是毒发作的。

“卫初晴,你有何颜面死后去见卫氏族人?!”

卫初晴眼前一阵阵发黑,漠然想:我从不想见卫氏族人,我为了自己活命,能负的人,全都负了。我死后就是一抔黄土,风一吹就散。我谁也不去见。

“你的报应,就是顾诺!”

卫初晴目光微凝,唇颤了颤,疯了一样地笑,“是!我的报应,就是小诺!可你能怎么办?你要杀了小诺么?杀了我们嫡系唯一延续下去的骨血?就是顾千江不拦,我也无所谓!我今日死了,明日小诺就来陪我!我无颜面对卫氏族人,你杀尽卫氏嫡系所有人,你就有颜吗?”

“你生不生,死不死的,留你一个人活在世上,多么高兴!”

卫初晗咬着牙,再给了她一巴掌。她泪光点点,几乎说不下去,“疯子!”

“疯了的人又何止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又有什么办法?”卫初晴突地尖叫,声音扬高,“我的亲生骨肉受到报应,一生病苦!我杀了自己的亲姐姐,我丈夫也要杀我。儿子被我所累,丈夫想要杀我,众叛亲离,生不如死!我有什么办法?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她忽地抬目,明亮的噙泪眸子望着卫初晗,紧抓住卫初晗的手,哽咽着,“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从不说自己后悔,我总说无悔。可是初晗姐姐,我真的后悔了,我真的悔了啊……我不该杀你的。如果我没有对你生出恶念,就不会被逼得一次又一次杀人,越来越心如铁石,越来越对人命没有感觉。可当我再有了感觉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回不了头了……回不了头了啊!”

卫初晗看她面色被血染得狰狞,已经气若游丝,但回光返照般,激动尖叫。

她身子一直在发抖,卫初晴的凄然,她只觉得是报应!

终有一日,卫初晴也会觉得后悔了!

而老天有眼,后悔也来不及了!

卫初晴呜咽着,目光又重新涣散。她泪光闪烁,喃喃自语。卫初晗细听,她在说些自己从不知道的事情,“我有十年没见过爹娘了,我从不祭拜他们,别人说我冷血,其实我也害怕。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丈夫和儿子……可是现在却想,那也不是我的……我好想回去宁州,好想跪一跪爹娘……姐姐,我都忘了你爹长什么样了。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是一年年,我都忘了他的长相。我记得他死的时候,说要你保护我……姐姐,我好后悔……我好冷……我多想去一次邺京,多想知道你的爹是什么样子的,你的娘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来没见过……就是午夜梦回,惶然入梦,我也是不认得的……姐姐,我身后没有路了,前面也没有路……我好是后悔,好是后悔……”

她不停地喃喃后悔,水滴溅在她面上。

卫初晴仰头,看到的是卫初晗冷漠到麻木的面孔。

少女的泪水在落,但是卫初晴知道,那眼泪,不是为她掉的。卫初晗心中酸涩无比,但是盯着面容模糊的妇人,她的眼中,没有怜意。从头到尾,卫初晗咬着牙——

“我绝不原谅你!绝不!”

卫初晴落落闭眼,泪水从眼角滚落。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毒发得这么快,连动都动不了了。瘦削的肩,凌乱的发,面上越擦越多的血珠……卫初晴呜咽着哭,连神志都开始不清醒了。她虚弱着,颠三倒四,轻言细语,“姐姐……你不要光恨我,你也要小心顾千江啊……我对不起你,可是顾千江也不是好人……卫家灭门后,他杀了多少卫门学生……他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其实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只是喜欢他,不想计较……他只为了往上爬啊,卫家的血,别人的血,你的血,我的血,他都照沾不误的……”

卫初晗僵了僵,低头看着气息奄奄的卫初晴。她张嘴,可是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听卫初晴翻来覆去的,说一些自己无从查起的往事,“姐姐,你要逃……要逃的远远的……他是恶鬼,我都斗不赢他,更何况是你……姐姐,你别信他的花言巧语,我总是要死了,我这一辈子已经毁了……姐姐你还有机会……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生死的……他本可以早早救活你,可他就是要你不生不死……姐姐你逃开他……带着小诺逃走……他太可怕了……”

顾千江么……

卫初晗怔然,许多年,她一直怀疑顾千江。数年以来,当她沉睡的那些年,赶去甘县见她的人,只有顾千江。

她也不知道顾千江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父亲说他心冷,卫初晴说他可怕……是啊,当然可怕。将卫初晗封印十年,将卫初晴谋杀十年……的男人,如何不可怕呢?

卫初晗只呆呆坐在地上,定定看着那个毒发身死的妹妹。她的眼泪在落,造化弄人……她不觉想,如果当年,在出生的时候,卫初晴没有被送出去,那么她们姐妹二人的命运,是不是可以不这样可笑?

此时,她已经忘记了顾府可能有的火灾。她只茫茫然想着,一会儿是卫家的灭门,一会儿是当年被人往死里逼的少年,一会儿又是卫初晴流血流泪的眼睛……忽地,一阵哒哒哒脚步声从远处急促跑来。

“娘!娘亲!”小孩子清亮的哭声,刺破黑夜的悲凉。

卫初晴身子轻轻一颤,已经合上的眼睛,重新努力地睁开。

卫初晗抬目,看到白英落地,小孩子顾诺风一样跑过来,一路跑,一路带着哭腔。卫初晗与白英的目光对上,不觉恍然:是了,与白英约定的时间到了。白英进府,带顾诺来威胁卫初晴了。

可是眼下……卫初晗垂目,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孩子猛扑到地上气息微弱的妇人身上,哭得打嗝……眼下,卫初晴又哪里值得威胁了?

“娘,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血?”顾诺吃力地抱着卫初晴的上半身,娘亲无力地靠在他小小的胸腔上,他哭得眼泪模糊,大叫道,“来人啊!救命啊!娘生病了呜呜呜……”

卫初晴费劲地抬着眼皮,用心地望着她的亲生骨肉。

瞬时间,电光火石,小孩子火热潮湿的泪落在她脸上,那样的温暖,驱散她遍身的冷意。

小诺哭得这样厉害,卫初晴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喃声,“小诺,别哭……你哭得病发了,晕倒了,没人管了,娘再也没办法了……”

闻言,顾诺哭得更厉害了,整个火热的小身子贴着娘亲。他的小脸雪白,卫初晴光是看一眼,就心痛万分。

她怔怔地看着小诺——

丈夫要她死,她就去死吧;可是她死了,儿子又会为她哭泣。这世上无数的仇恨和痛苦,留恋和不舍,竟是这样的说不清。

人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哪里是那样呢?人啊,到死本性都是变不了的。该怎样,依然是怎样。反正都要死了,一堆烂摊子留给你们活着的人,死了的,一闭眼,又哪里在乎呢?反正都要死了,不如挖一挖陷阱给你们,看你们手忙脚乱,跟着我一起痛苦。

但是到死之时,强烈的不舍,却也会放大无数倍。

她一遍遍地想着顾千江,也一遍遍地想着顾诺……直到顾诺扑过来,抱着她哭。她的心,也跟着他一起落泪。

小顾诺的怀抱、泪水,将卫初晴从那已经半只脚陷入的地狱拉了回来。

卫初晴抬起头,莹亮的目光与卫初晗对视。她竟是口齿清晰,连声音都扬了几分,“初晗姐姐……姐姐,我先前是骗你的。”

卫初晗一怔。

而卫初晴接着说了下去,“我骗了你。顾千江其实不是坏人,你不用防他的。他纵是做了很多坏事,但是目的,一直是为卫家复仇。他心机深沉,可他一直想救活的那个人,是你;想除掉的那个人,才是我。他是喜欢我的,可他依然这样对我……他对我很不好,他骗我很多,但是顾千江是向着卫家的,是向着你的。你不要跟他生罅隙,不要怀疑他。他查了卫家案子很久,你听他的话……为卫家复仇,他是对你好的……”

卫初晗盯着卫初晴的目光愈发冷了,在她这样说的时候,自己的后背生了一层冷汗。

她瞬间明白卫初晴的恶毒了。

十年生死,让卫初晗变得很难信任人,对谁都怀着探究之心。卫初晴与自己是双生子,早已看出端倪。她借自己的疑心,将顾千江与自己等人推得远远的。如果卫初晗一直将顾千江当恶人,一直以为顾千江别有目的,那她要怎么和顾千江相处?

卫初晗是没法跟顾千江相处的。

但是十年,顾千江是知道卫家灭门案的真相的。如果卫初晗不能信任顾千江,她又如何报仇……

卫初晴的心何其狠毒。就算死了,也要拖人下地狱,给活人造成很大的困扰。

是的,她从头到尾的恶毒。

先前非要跟自己将她是怎么杀刘洛的,就是想看自己痛苦;后来说顾千江如何阴险,也是想间离。卫初晴从头到尾,都不是好人。

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彻彻底底地反悔了。

之前卫初晴又流泪又哭泣,说自己“后悔”,但端看她巧舌如簧,便知那悔意几分真假。只有在顾诺啊出现后,在唯一的儿子抱着她哭泣时,卫初晴那死去很多年的良心,才终是活了过来。

卫初晗盯着卫初晴,她的眼睛,沉沉若潭,深深如夜。

卫初晴温柔地看着儿子,“小诺,别哭……听娘说,不要怪别人,是娘不好……娘走了,你要听你姨母的话,她要你做什么,你都要乖乖的。不要再乱发脾气了……娘不在,没有人再容忍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还有你爹……”卫初晴目光晃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死后,卫初晗会不会留小诺一命。生平第一次,她希望卫初晗和自己不是同样的人。她希望卫初晗是光明的,干净的,温和的。自己已经用性命相陪,换她活过来了,希望卫初晗不要再连累小诺。也希望顾千江记得这个儿子。“还有你爹,小诺,不要再跟你爹吵,跟你爹发脾气了……娘走后,这世上相依为命的,只有你们父子二人了。他怒斥你,也是希望你好的。你是他亲骨肉,他唯一的骨肉……他怎么舍得你啊……”

“娘……娘……我不听!你不要这样,我好害怕……”顾诺不停地擦眼泪,又惶惶望旁边的卫初晗,也向不远处叹气而立的白英求助,“姨母,白姑姑,你们救救娘好不好?请大夫来好不好……”

那两人却都没动。

卫初晴拼着那口气,努力对白英扬声,“你们去找含珠,让她带你们去后院小佛堂。小佛堂的窗户是被封住的,从外面看不到火光。那里的横梁上有装备,拿绳子串着,有硫磺洒在上面。别让硫磺落下去,落下去,撒到蜡烛上,爆炸从佛堂里蔓延,一切就来不及了……”

白英一惊,目光渐凝。她与卫初晗对视一眼,“卫姑娘……”

卫初晗也终于想起,卫初晴这个女人太狠,她原是打算拖着所有人一起死的……

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哭得脏兮兮的小孩,卫初晗想:我留下的这招后手,到底是派上了用场啊。卫初晴心狠手辣,谁的性命她都不在乎,估计就算顾千江在这里,也不能让她心软。只有顾诺了,这时候,大概只有顾诺,才能唤回卫初晴那早已泯灭的良心。

才能让卫初晴想起,若非她作恶多端,报应何至于到一个小孩子身上!

卫初晗对白英一点头,“快去寻陈公子他们!”

白英立即跃入黑夜深处,几下不见了影子。

说完了最重要的讯息,卫初晴喘着气闭了眼,声音越来越弱,终是落了下去,“小诺……你、你要是见了你爹,你跟他说,我不怪他……我、我从不怪他,我很喜欢他的……”

“我不说!我不要说!我讨厌爹!我讨厌他!你自己跟他说!我不要替你们传话!娘,你自己去说……你自己去说啊!“

他的娘亲,却是永远的、彻底的闭上了眼,再也没能回答他。

卫初晴是很喜欢顾千江的。

若非喜欢,她何至于这么多年,假扮另一个人。

若非喜欢,她何至于到死,都给顾千江留余地。

可是那又怎样呢?

她一直以为顾千江是对她宽容,她一直以为能嫁给顾千江,是上天的恩赐。到最后,到最后啊,她才知道,那不是宽容,那是强忍。他一直在忍她。顾千江忍了她整整十年,十年间,大概每一次他对她笑,心里都在想,如何夺了她的命,给卫初晗续命吧?

临死之际,卫初晴迷茫地想:夫君,喜欢我,你一定觉得特别羞耻吧?

从此以后,你再不用觉得我是你的耻辱了。

我……输了。

我没有输给过卫初晗,我是输给你的。一开始被你骗着输给你,后来被你利用输给你,到最后……我是心甘情愿的,输给你啊。

可惜、可惜……如果我没有杀卫初晗,如果我从小长在邺京,是不是我就能早点与你见面了?你是喜欢我的,如果我们能早点相识,也许你就不会这样狠心对我了。

可惜啊。岁月何等漫长,多想等却再等不到安抚。可惜。

漆如墨的夜色笼罩着顾宅,卫初晗坐在地上,从挣扎要咽气,看卫初晴彻底地没了呼吸。小孩子的尖叫声特别可怕,让她的耳朵被震得轰轰响。那小孩尖叫完,猛地跳起,满身怒气无处发泄,却又突然僵着身子,歪倒了下去。

气怒攻心,身体脆弱,顾诺晕倒了。且全身抽搐,呼吸困难。

卫初晗静静看着,看那个小孩在生死间挣扎。

她不杀顾诺,但她同样,也不想救顾诺。

轰!

远处有火光冲天。

卫初晗一僵,回头往深夜中看去,胆战心惊,眸子骤缩。

好在过了很久,火光冲天,仍然是火光冲天,火没有爆炸开来,没有漫过来,没有将整个府邸、整条街都毁掉。

卫初晗想,该是白英寻到了陈曦等人吧。该是在硫磺洒下前,锦衣卫们终于破开了佛堂,阻止了一切的发生。

幸好幸好。

虽然一晚上大起大落,到底没有真正的损失。

火苗漫了上去,烧得人心惶惶。她正这样茫茫然想着,忽有一人从浓夜中冒出,黑衣凛然,到了她身前。

青年抱起浑身抽搐的小孩子,急叫了两声,“小诺!小诺!”

他回头,与卫初晗空濛的眼睛对视。

“你……你……”他结巴了两声,没有说下去。

他抱着小孩,明显担心小孩子的身体状况。可是回头看到卫初晗的状况,他又做不到丢下她不管。

青年专注而担忧地看着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卫初晗忽然想到卫初晴的话。卫初晴说当年,傻乎乎的少年就是这样。千言万语说不出,一开口就结巴。欢喜一个人欢喜到无言以对,直到被那个人推入火坑。

卫初晗颓然坐着,仰着脸,对这个温柔的男人,惨笑一声。

“洛公子,怎么了?”一个女声,打破了僵冷的气氛。

洛言松口气,回头将小孩子塞入赶过来的白英怀中,随口解释两句,“他看上去不太好。”

白英低头一看小孩子,吓了一大跳。小顾诺何止状况不太好呢?脸色紫青,胸口起伏,张着嘴,明显一副要喘不过气的样子……白英当即顾不上管现在的事情了,抱起小孩便跃入了黑夜,去寻医者就诊了。

卫初晗一直平静地看着人来人去。她的脚下,是卫初晴业已冰冷的尸体。她坐在尸体旁,一动也不动,看着洛言蹲在她面前,犹豫着,伸手推了推她,“卫、卫、卫初晗……”

卫初晗卫初晗……那声卫小狐,他再叫不出口了。

卫初晴说,刘洛死在了当年,活下来的人叫洛言。洛言再不会像当年那样喜欢她了。他连一声“卫小狐”,都喊不出来。

他把所有的美好都给了她,而把残酷难熬的岁月留给了自己。他关心她爱护她帮助她,那颗爱人的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卫初晗好像听到了时间轰轰烈烈的声音,一去不回头地驶向远方。她的爱人啊……她的爱人。

此时此刻的黑夜,洛言不做声,柔软发丝垂落于眼前。青年没有多余的动作,只安静地蹲着,拉着她的手,关切地看她。在黑暗中,他如山渊般,自与那摇曳缥缈的怪兽对视。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

她的眼睛里大漠荒然,而他眼有星汉烂烂。

是她的错……让他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可也是他的错……让卫家就此灭门!

万物希声,卫初晗终于闭上眼,晕了过去,被青年一把搂入怀中抱起。

卫初晗想,他的怀抱真温暖。我可真是舍不得他。

……

顾府发生了一场大火,顾夫人自尽而亡,在顾大人赶回来前,顾府已经被官府封锁。

陈曦说,当晚白英将卫初晴临死前的讯息告知后,锦衣卫阻止了硫磺的爆炸,却没料到卫初晴还是留了一手。起火的是后院的一个地窖,第二日陈曦带着锦衣卫,在官府的陪同下,光明正大下去看过一眼,烧死了一个人,还有很多书卷。据前来认人的顾府下人说,被烧死在地窖里的人,是一个叫江城的侍卫。众人疑惑,说好几日没见到江侍卫,江侍卫怎么跑去地窖了?

江城死了。死前有挣扎,却也没用。卫初晗借他拔刀,在顾诺被掳后,江城那必死的命运,就已经被卫初晗推到卫初晴身上了。而卫初晴,对自己尚且狠毒,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侍卫?

陈曦与暗自垂泪的含珠谈话,得知那个烧掉的地窖,原来顾大人在府时,会进去找放东西。但具体干什么的,大约只有顾大人和死去的顾夫人知道了。

陈曦站起来,想不用说了,他猜到了。

顾府必然有顾千江谋杀人的证据,卫初晴也证实了这点。别的地方火灾阻止了,那地窖却无缘起火。陈曦只能理解为,火是卫初晴提前算计好的,而那些能给顾千江定罪的卷宗,都在地窖里被烧得一干二净。卫初晴纵是死,也要维护顾千江,不肯给锦衣卫找到丈夫的一丁点儿破绽。

徒然忙碌。

顾府的恩怨终结,陈曦有些意兴阑珊。

证据烧干净了,他纵是手上还有些东西,却到底不能让顾千江无从抵赖。

街上人来人往,娓娓笑嘻嘻地陪着陈曦走了一趟顾府。回来的路上,她自无忧无虑地左顾右盼,看街两天的热闹。陈公子负手缓行,眉头紧蹙。娓娓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突地“喂”一声。

“嗯?”陈曦停步,抬眼,然后一下子僵住。

因少女垫脚,冰凉的小手挨着他的眉头,轻轻碾平。娓娓嗔怪地看他一眼,眼波流媚,“你别皱眉呀。你一皱眉,我难过得心都要碎了。”

傍晚灯火微暗,青年少女站在白玉桥头,身边行人如织,或回家,或去酒楼。而少女仰着娇俏的小脸,气质空灵,眉目如画,纤手贴着青年的额头,担心地看着他。桥下河水灯火明灭,红尘喧嚣,繁华映心,水光倒映着两人的身影。

红尘烟火洒在少女身上,陈曦目光微微一动:娓娓这样的乖巧恬静,看起来,就像正常的姑娘家一样。

陈曦眸光轻轻流转,盯着少女半晌,忽一翘唇,抬手抓了她的小手,噗嗤乐道,“什么叫你难过得心都要碎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小姑娘家家的,乱说一气。小心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哼,谁敢卖我?就是有人卖了我,你不会买回来吗?你不会吗?”见他笑了,娓娓也露出笑。

陈曦目光闪一下,在她额头轻轻一敲,板着脸,“买倒不必了,卖倒可以试试。”却是这么说着,他面上的丝丝笑意,根本没掩饰。

娓娓心情很是好。她转过脸,痴痴地看陈公子一眼:这样好看的人,就不该有烦恼的。纵是万般因果,她也喜欢看陈曦笑,多过他烦恼忧虑的。

两人继续行走,娓娓似漫不经心道,“另一个卫姐姐死了,顾府布下的那个阵法完成了一半,而另一半没完成的,就在甘县。我想去甘县,想将另一半被封在冰湖里的阵法补全,把错误纠正。”

按娓娓的说话,真正该给卫初晗续命的,是卫初晴。顾千江已经这么做了很久了,后来无意的错误,让洛言吊着卫初晗的性命。而今顾府的阵法结束了,杀生夺魂阵已经抽干净了卫初晴的性命,事已至此,不如就按照顾千江原本的意思,杀人偿命吧,也省的洛言丧命。

看陈曦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娓娓偷瞥他一眼,又道,“卫姐姐被封在那里十年,你不是查顾千江的问题吗?那里肯定能查到一些有趣的东西。也许能让你给顾千江定罪呢。”

陈曦脚步稍顿,目光闪一闪,揉揉小姑娘的头,夸赞道,“你真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你非要去甘县,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娓娓哼笑一声,白他一眼。美目流转,少女翘唇,宜喜宜嗔道,“我能有什么诡异?我要想害你的话,现在就能。干嘛把你拐去那么远的地方?”

陈曦扶摸下巴,目光再闪一闪:对啊,他就是想不明白这点啊。他就是不懂娓娓想干什么。

陈曦这边没有动身,是还在等着顾千江回来。无论如何,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陈曦觉得有必要见顾千江一面。即使他还不能拿顾千江问罪。

比起这个,更值得担忧的,是卫初晗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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