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知道,无论多少次,只要给顾千江选择的机会,他不会选她。
他永远不会选她。
卫初晴静静坐在茶楼窗边,看那对青年男女走上街头,在自己眼中失去了踪迹。她派人跟随,但侍卫回报说跟丢了。可见对方早有察觉。而她也不知道,卫初晗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现。她十年前能激得卫初晗跳崖,十年后是否能激得卫初晗出面?
“夫人,起风了,咱们回去吧?”含珠担忧地看着她垂头咳嗽,夫人咳嗽时,一口血吐在了杯盏中的清茶中。血渍晕染,在清水中开出飘逸的花朵儿,洋洋洒洒,又泼墨一样散开。含珠看得心痛,卫初晴却无表情。
含珠低声,“小诺醒来了,见不到夫人,会伤心的。”她是卫初晴贴身侍女,深得卫初晴信赖,旁人称顾诺一声“少爷”,她却可以和卫初晴一样喊“小诺”。
提到唯一的儿子,卫初晴目中有了暖色,却也隐有忧虑。
她身体不好,遗传到这个儿子身上,顾诺的身体比她还要糟糕。小孩子生来有哮喘,还有轻微心脏疾病,牛奶,鸡蛋,豆制品,酒,栗子……大部分人能吃的东西,他全都不能碰。稍微不注意,这个小孩就会喘不上气。
当年若非卫初晴坚持,顾千江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顾千江对卫初晴素来温和,他在她面前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无奈顾诺的生命太脆弱,顾千江也试过,但他依然照顾不来。卫初晴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顾千江冷漠的话语,“你非要他活下来,拿尺子一寸寸给他的生活加上限制。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不再了,谁会像你一样那么用心管他?”
可是那又怎样?卫初晴终是用自己的极致,让小诺活了下来。这个孩子身体脆弱,日日吊药,如果不是生在有钱人家,如果不是卫初晴细致到严苛、给他开了长到人头疼的不能食用食物单子,顾诺根本活不下来。
但顾诺活了下来,因为身体弱,常年养在母亲身边,劳母亲极致照料,他没有什么朋友。他性格敏感易怒,时而悲观,一被激会喘不过气,一着急会病倒。卫初晴为了他能活下来,对他的限制何其多。旁人能享用的美味佳肴,在顾诺这里,只有日日的粗茶淡饭。他活到六七岁,从没吃过任何好吃的食物。上街头,看旁的小孩舔着糖葫芦,而他只能在心里不屑:娘说那些也没什么好吃的,跟我的馒头一个味,我才不羡慕。
顾诺不得顾千江喜欢。他也厌恶看到父亲面对他时的复杂眼神,娘虽然冷冰冰的,但会疼他怜他,让他撒娇。可是在爹那里,小诺敏感脆弱的心灵,让他觉得自己抬不起头,像个罪人一样。好像他不应该出世一样。
所有人都自小跟顾诺说,他父亲学问好,少年就成了探花郎,美名遍天下。他父亲是淮州大官,顾诺要努力向父亲请教,长大后成为父亲那样优秀的人。
可是顾诺不愿意。
他宁可每天缠着娘,被人笑话没有男人气概,他也不想去面对父亲那种眼神。
小孩子多么愤怒:你既然觉得我不该出世,我出世时你为什么不捏死我?你让我活下来,却根本不喜欢我,觉得我不该是你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
小顾诺的心中感情坚定而纯粹,百折不挠。即使吃尽不讨父亲喜欢的苦处,他也依然不对父亲妥协。顾千江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感情复杂,他并不是讨厌这个孩子,但小顾诺无意间见过他复杂的眼神后,就认为他讨厌自己。偏偏这个孩子性格执拗偏执、敏感脆弱,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顾千江懒得费心讨好,便任由妻子拉扯儿子。父子两人的关系一日日僵下去,连卫初晴都没办法。
顾诺长到能读书认字的年纪,他和自己的父亲,却都没说过几句话。
他的生命是卫初晴给的。如果不是卫初晴,这个孩子,无论在哪里,都活不下来。
可是她身体也差……如果有朝一日,她真的去了,这世上,谁还会像她那样,近乎严苛地衡量小诺的生活习惯,帮着他身体健康地长大?
所以,她一定得熬着——起码要熬到小诺知事,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那一天。
卫初晴手撑着额头,眸子慢慢湿了。
她觉得很是疲惫,很是劳累。她感觉到身体一日比一日严重地衰败,感受到顾千江与儿子之间不可磨灭的隔阂,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也许是报应吧。
因为当年对姐姐心狠,做了恶事,报应到了儿子身上。
可是她已经把路走尽了,无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所以对于初晗姐姐,她只能再一次的心狠。
……
九娘和洛言一路默然,照着单子采购,继续买东西。见过了卫初晴,九娘偷偷看洛言。他神色又淡了下去,好像与卫初晴的见面是个幻觉一样。
但是不会的。
当他初见卫初晴,那种难以克制的杀意,九娘不会认错。
他是想杀了卫初晴的。
把他从刘洛,活生生逼成洛言的那个人,正是卫初晴。
九娘一眼又一眼地看他,想这个人多么可惜:他怪了卫初晗那么久。但他身上的两次伤害,卫初晗只做了其一。而那最惨痛的其二,却是卫初晴造成的。可当年,他并不知情。
那场铺天盖地的大火,那满眼烈烈的红色嫁衣;那万箭齐发,那刀剑无眼;那么多的死人,死人中冷然而立的少女……他是如何颤着手,将剑横在她脖间,却下不去手,落荒而逃。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埋故人的尸体。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恨卫初晗。
他是怎样一步步,去远走天涯,去将自己的心封闭。去做一个满手鲜血的杀手,用无止尽的杀戮,将自己逼去绝路。
他走在一条自杀的路上。
而这些苦,谁又知道呢?
在卫初晗说出自己有个同胞妹妹之前,谁会知道卫初晴的存在?
洛言没有杀她,当她是陌路人,已经是他对她做出的最大妥协了。
那时候,卫初晴就是卫初晗。
他恨了卫初晗那样久,卫初晗却也承担了一部分他对卫初晴的怨恨……诚然,在知道那人是卫初晴后,洛言没有再报复的借口。可是那又怎样?
他终是被那对姐妹逼成了现在的模样。
身体的伤尚会留下痕迹,心上的伤更是无法抹平。
他连见卫初晴一面,都难以克制杀意,需要九娘提起卫初晴,需要九娘苦苦哀求,他才能勉强压抑下去。他又如何能坦然爱卫初晗呢?
一个连恨都很难控制的人,他真的可以把爱给卫初晗吗?
九娘不知道在逃离淮州时,当年的刘洛是怎么一点点做成杀手的。她却知道当年,卫初晴为了得顾千江好感,斩杀这个少年,有多残酷。
人间最可怕最残忍的,就是被昔日爱人诛杀吧?不光诛杀他一人,还诛杀他身边所有信得过的人。
九娘纵是没有亲眼所见,也能想象洛言对卫初晗的怨恨。
当他刻意遗忘那些,与卫初晗重拾旧好时,他心里在想什么?
没有人可以恨一个人那么多年,有朝一日听到她的罪并不重时,就立刻原谅她。
没有人可以做到的。
九娘心中郁郁,心里怨恼卫初晴。这个女人,将一切气氛都变得冰冷。她真是来自地狱,才见那么一面,就把所有的阴暗,重新带给了所有人。
九娘与洛言回去后,府中诸人气氛炒的仍很热烈。面对大家的热情,九娘心中难安,随意跟他们说了些闲话,问清楚卫初晗所在,就寻了去。卫初晗正在后院灶房,教导几个大男人切菜。九娘过来,脸色极为古怪。
心中一忖,卫初晗与九娘离开了后院,到一间屋子进去,听九娘说起今日所见。九娘如实说了他们与卫初晴的见面,还代传了卫初晴期待两人见面的话。卫初晗唇角翘了翘,“哦,她如此心急,难道她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九娘一怔,她倒霉想到卫初晴的急切一面。
卫初晗喃喃自语,“她心性冷漠,坚定至极,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心不死。这样的她,会怕的,世上恐怕也没两件。她在怕什么?”她忽而抬头,看向九娘,“她在意什么?”
“……她只在意两人。顾大人,还有……还有……”九娘犹豫着,挣扎一下,低声,“小诺。”
卫初晗扬了扬眉,看九娘神情如此之迟疑,就知道对方在不忍心。
她冷漠地想:有什么不忍心的?一报还一报。我享受复仇的过程,自然也享受看她痛苦。
卫初晗问清了九娘这些话,点点头,就打算出门。却是她转身时,听到九娘在身后,股其所有勇气般说,“小狐姐姐,你离开洛公子吧。他不是你的良人,他不可能心无旁骛地愿意和你回到从前。”
卫初晗愣了愣,慢慢回头,看向九娘。她皱眉,“你在说什么?”
九娘道,“如果他说爱你,他一定有不想说、却并不纯粹的缘故。他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你!小狐姐姐,我并不想看到你被他欺骗利用,借以疗伤!”
洛言将采购的食材交给了南山他们,站在院中,看他们乱七八糟地忙。男人们热心地挥刀砍菜,明明都是会武功的,那手法之粗劣、之漏洞百出,在洛言这种武功极高的人眼中,也是惨不忍睹。
他落落地转过了目光,发了一会儿呆。想到卫初晗在哪里,她在做什么呢?
他整日落寞,无所事事,便只能想到她。
洛言出神片刻,还是觉得这些人的刀法好差,看着他们好无趣,还是找卫初晗吧。卫初晗会说些有趣的话,虽然需要他配合,但和卫姑娘在一起,他心情肯定要比现在好的。
由是,问了人,他就去找卫初晗了。
已经到了偏房前,上了台阶,便听到屋中九娘激动的声音,“如果他说爱你,他一定有不想说、却并不纯粹的缘故。他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你!小狐姐姐,我并不想看到你被他欺骗利用,借以疗伤!”
洛言定定站在屋门口,听着一门之隔,那主仆二人对他感情的探讨。他神情漠然,眼睫颤了颤,低了下去,遮住眼底之色。
草木簌簌,洛言看到黄色阳光在万物上跳跃。他目光落在院中晃动的树木上,心头无来由微紧。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这些年一样,再次袭向他。他默默看了许久,时间仿若被冻住般,直到他听到卫初晗的声音。
她压着声,冷道,“他不会爱我?他心冷如铁?他克制不住的感情,根本不是我,而且过去。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小狐姐姐……”
“他不会爱,我替他爱。他对曾经有克制不住的欲=望,难道我不是吗?他想回头,难道我不想吗?是,我等待着,犹豫着,说过绝不回头这样的话……可如果他回头,”少女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清晰,“他回头,我也回头。”
他回头,我也回头。
有人被遗忘,被丢弃,而万水千山,我会去找回他的,会去救他的。
隔着一道门,洛言默默听着。
他的心,忽有雨落,却又一把伞,撑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