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云寺在忠州卫南部,距离忠路宣慰司也有百余里路。就算里面有个大禅师,于两方会面也无甚紧要。覃奇勋这么安排,实在蹊跷。
不过侯大贵也是个聪明人,稍一点拨,联系石砫马氏,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聚云寺地临石砫,若覃奇勋带大队人马入境,不说忠州谭氏,石砫马氏定会被惊动,一个不慎就可能造成刀兵之灾,石砫兵强,天下皆知,覃奇勋无论如何也不会托大到主动招惹他们。”
赵当世点头道:“正是。吴鸣凤早年在重庆府轮过班,熟悉当地形势,不会胡诌。就说石砫前任宣抚使马千乘,他任上就不止一次进犯过忠路,此等事距今不远,找几个土著一问便知。”顿了顿,续道,“依此看来,覃奇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恐会因身处险境而拒绝赴约,他便也将自己置于相同境地,以此平等两边,打消我的顾虑。我若不去,反显懦弱无胆。”
“照这般看来,这姓覃的还有些诚意?”侯大贵撇撇嘴,“老话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赵营兵士虽强,也未打到他忠路,他既然没什么坏水却屁颠屁颠来‘叙事’,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提前示弱好让咱们经过时手下留情罢了!”说完,轻蔑地嘲笑了几声。
“我看不然。”徐珲一脸正经,望着赵当世,“施州卫中,忠路覃氏为土司翘楚。其家族能坐大,定不可能是软弱之辈。更闻那覃奇勋与他老爹覃寅化曾在奢安之乱中立有战功,拼杀出身的,自也有一副硬骨头。他在我营未至时提前来邀,正体现了覃氏对我营的重视。”
侯大贵“哼哼”两声,似对徐珲的论断十分不屑:“我赵营名震川省,小到一村,大到一州,哪个听了不颤上三颤?这覃氏能提前来结好,正说明他们有眼光,这也是其家能苟活至今的原因吧。”
谈话到这里,很明显,侯、徐两人已从一开始的不支持赴约转而倾向于去赴约。但目前还有个症结:覃氏到底想干什么?
排除了鸿门宴的可能,赵当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点——覃氏想要合作。
这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实则并非不可能。不错,赵营是流寇而覃氏为官军,这天然的沟壑隔阂本来难以逾越,然而,眼下的情况却有些微妙。覃氏虽名为官军,但其自治权极大,朝廷对他们仅仅只能羁縻而已。再者,川东各土司,除却一两个如石砫马氏这种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外,大部分名为官军,实为官贼。他们看中的只是本族的发展与利益,外出剽掠邻近各州县,劫财掠人寻常事耳。被害州县忌其等顶着个“官军”头衔,又凶悍异常,隐忍不言之下对他们的看法实与流寇无异。朝廷又乐得看他们互相攻讦战乱,自也不多管,一来二去,造成了今日土司跋扈的局面。忠路覃氏,又是这些土司中的佼佼者。
一来忠路为土司中的强者,二来覃氏祖孙三代皆非庸碌暗弱之材,三来其众吞并侵略周围已有前鉴,综合判断,覃奇勋此邀,合作当是主题。知道了来者之意,就能早做准备,对症下药。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赵当世越来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他正为下一步的发展方向头痛,忠路覃氏若能提供协助,不消说,绝对是一大助力。不只他,侯大贵、徐珲也看到了其中的机会。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中利益再大,赵当世到底是两营之主,以孤身犯约,风险太大。侯、徐二人再有能力,这当口让他们离了赵当世,也扑腾不起什么水花。
“要不,让属下替都指挥一行。”徐珲还是担心,故而主动提议。
“都指挥乃全军之主,不可轻动。属下也愿去一趟。”侯大贵怎么可能让徐珲单独表现,也赶紧请愿。
“不可!”赵当世起手一摆,断然拒绝,“覃氏父子,土司枭雄。他以诚邀我,我若不亲自去,其必深恨我之轻视,还不如不去。”顿了顿,看对面二人默然无语,再道,“覃氏主动前来,千载难逢。其视我为外援,我又安不视其为出路?实话说,咱们需要他们比他们需要咱们更迫切啊!”
“都指挥说得是,只是……”
“我意已决,聚云寺一会,我亲自去。”赵当世不给他们劝说的机会,“除外之外,只带夜不收中精骑,仅此而已。我不在时,营中诸事,你二人商议谋断。”
“我意已决”是赵当世常用语,此言一出,众将皆知其心志已坚,再劝无益。侯、徐二人又对看片刻,俯首道:“皆听都指挥吩咐。”
三人在屋中直商议到薄暮,除去一般安排,将赵当世不在时各种应急措施也捋了一遍,确定无虞之后方散。侯、徐二人各怀心事而去,赵当世无暇休息,又派人将夜不收百总周文赫叫来。
周文赫是军中老人,入川前就跟着赵当世的老弟兄,更细的说,在金岭川就追随左右的那拨人中就有他。因他资历、能力俱佳,性格也算沉稳,赵当世没选其他人,而是让他当了夜不收的头。
夜不收规模尚小,长官也不过百总。周文赫要是不来,完全可以和郭虎头一样捞个把总当当。但他没有迟疑,果断接受了夜不收百总的任命。这一方面是因为对于赵当世知遇之恩的报答,另一方面也有他眼光长远的原因。他虽寡言,但城府深沉,知道这个特勤组织眼下草创,虽不起眼,但假以时日必得重用,与其与侯大贵、郭虎头等人争破头,还不如另辟蹊径,另寻发展道路。
在赵当世将去聚云寺的计划告诉他后,他内心一阵狂喜。此次护卫,只有夜不收,而他又是头目,只要能保得赵当世来去周全,少不得大功一件,自己在赵当世心中的地位也定会水涨船高。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同时亦擅长审时度势,只要有表现的机会,就不会放过。
当然,在赵当世面前,他没有显露出半分喜色,依旧一副波澜不惊模样。赵当世将几项要点和他讨论清楚后,让他回去做准备。
做完了这些,赵当世才得以放松一二。此时已是酉时,早过了饭点。侍卫端来饭菜,他吃了两口,没有胃口。索性放下碗筷,出屋散步。
诚然如他推测,覃氏寻求合作的可能性极大,但世事无常,在没有面对面确认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侯大贵与徐珲能瞧出此行的危险性,作为当事人,赵当世又何尝不知?实话说,他比任何人都要忐忑。
人一旦身居高位,考虑的东西便多了。要他还是个小小的百户,面前刀山火海,他反而不会有任何迟疑,侯、徐也不会一开始激烈反对。大家虽然各有想法,但归根结底都只是由于一个原因——赵营今非昔比。
这倒不是说赵营现在已成了气候,而是众人作为元老,是一步步看着赵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成长起来的。因为是自己一刀一枪奋斗出来的,故而格外珍惜;因为对赵营的未来充满希望,故而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赵营,名为赵当世的营头,实质上,已经被绝大多数军将们看作了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