圉奋对于此事的自辩与王绾的勾画相差无几:白狄人射中荆王,荆王倒地,但荆王甲胄怪异坚韧,钜甲破裂但身上莫向甲未破,故而连夜率军突围。并且交战中,圉奋清清楚楚的听见楚军士卒在高喊‘大敖、大敖’,尤其在荆王落马之时,觉得不会有假。
在圉奋看来这是一件很容易说清楚的事情,身边的将卒全都可以为他证明。可秦律明文规定诬告者反坐,赵腾如果不能把他告实,他自己就要担负‘私通荆王、欺君骗爵’的罪名。两个人的关系已成你死我活,必须要有一人有罪,而这种倾轧又让担心牵连的骑军将卒只有两人愿意为他作证,其余人似乎那一夜他们全都消失。
生于寿郢,长于寿郢,近乡情怯的圉奋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免不了有些后悔。他投奔秦人虽然封侯,虽然是骑军将军,可成了将军、成了彻侯仍旧不能保证自己和家人的安全,灾祸没有任何征兆就这样从天而降。而以前在王宫苑囿,犯错最多不过是抽一顿鞭子,也不会有人告奸。不但不告奸,伙伴们彼此还会互相隐瞒,让厩尹找不到错。
圉奋脱下的莫向甲交给了护军大夫赵栀,赵栀转交给一名护军军吏。军吏明日出发赶往咸阳,将莫向甲交给廷尉府。王翦上次还劝他要相信朝廷,这次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圉奋也没有说话,他对着幕府诸将揖了揖,退了出去。
圉奋退下后,王翦看着赵栀问道:“莫向甲送至咸阳便可知孰真孰假?”
“此事下臣亦不知。”圉奋之案是大案,事关荆王生死,赵栀也不敢冒然判断谁真谁假。他只告诉王翦一个时间:“三十日内,廷尉府必有决断。”说完也告辞而去。
此时寿郢前往咸阳必须经大梁而不便直接走武关,如此行程多达两千两百多里,最快也要十八日才能抵达咸阳,加上断案的时间,三十日是必须的。莫向甲从寿郢启程时,西去的使团车队刚刚离开绵诸。和义渠一样,绵诸也是戎人部族之名,臣服于秦穆公,后为秦惠公所灭,遂成秦县。
术后的熊荆只能平躺,卧于马车车厢。这是造府专门为病患制造的马车,车厢底部装有弹簧,减震性良好。术后苏醒的他有许多不适,最不适的就是胸骨剧疼,故而喊着要豪麻汁止疼。豪麻汁可以麻醉自然可以止疼,但豪麻汁每日饮用必然上瘾,除了最初两日,第三日拆除银管后突便不再灌麻醉止痛。熊荆这时仍被绑在床榻上,只能野兽一般沿路哀嚎。
清晨使团出绵诸城往西而去,突昨夜已被县令告之不能西行,当往东前往咸阳。车队出城时他站在绵诸城墙上看着车队,听到熊荆越来越远的哀嚎声,忽然间泪流满面。
咸阳发来的讯文中已交代县令务要提防荆人医者伏剑自杀,看到突泪流满面,担心他心生死志的县令连忙劝道:“医者何悲,西洲数万里之遥,去之返天下非数年不可。大王召医者入宫,必是我大秦太医,何悲之有?”
“我乃楚人,秦国乃我敌国,焉能为秦之太医?”突不愿秦人看到自己哭泣,已然抹泪。
“哎!”县令也不是秦人,他能体会亡国的痛楚,是以再度劝道:“何为秦,何为楚,大秦一统天下,天下人皆秦人也。”
“敢问县令何氏?”突转头看他,如此问道。
“不敢相问,弊人氏徐,名承。”县令徐承不明白突为何问自己氏名,但突入宫成为秦宫太医,级别在他之上,他揖礼相告时显得极为客气。
“赵氏之贼闯入足下家中,杀足下之父兄,辱足下之母媭,其后言于足下曰:‘何为赵,何为徐,此处已为我赵氏所有,日后你便氏赵。’足下愿否?”
突的言语如同施术刀般锋利,被他一刀划开胸腹的徐承瞬间说不出话。等他回过神时,突已一个纵跳极为利索的站在了女墙之上,徐承顿时慌了,急道:“医者不可、万万不可……”
“告之秦王:寡君未死,已返新郢。他日亡秦,必我楚人!”朝阳初升,迎着初升的朝阳,突没有伏剑,他从女墙上头顶朝地跳落了下去。
徐承听闻他的遗言手足冰冷,开始后悔同意他站在城墙上目送车队远去。他刚刚后悔,城下传来‘噗’的一声大响,往下看去只见突扑倒在地,鲜血正将尘土染红。
看到这一幕徐承支撑不住软倒,口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突最后那句话在他耳边回响:‘寡君未死,已返新郢。他日亡秦,必我楚人。’
‘寡君未死’,这不是说荆王没死吗?可沙海之战后朝廷下令却说秦军大胜,荆王已死。两者说辞谁真谁假?想到这里的徐承转头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县丞和两名县吏,瞬间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突的遗言不管他是否上报咸阳,都已毁掉了他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