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且知道的消息也不全面,他只知道庄无地一定不会让熊荆死。不然也不会派人把熊悍迎入军营。熊荆薨落的噩耗传来,全国悲哭,但他仍怀有一线希望。
“项将军今日苏醒,言大敖未死。”屈乐看向淖狡,见淖狡轻轻点头,于是把刚才的消息又复述了一遍。
“大敖何在?”郦且上前一步抓住屈乐的手急问。“身在大梁否?”
“不知也。”屈乐知道也只有这个。“只闻军司马与悍王子南下时遇秦人骑卒,郢师溃军、近卫之卒于牧泽南岸与秦人大战,全军尽没。悍王子身着大王衣甲,为圉奋所杀。”
“如此说来……”想到什么的屈乐猛然色变。“如此说来,圉奋知大王未死也!”
所有消息综合起来,熊荆是中箭之后送回大营,然后在突围过程中被圉奋赵腾率领的骑军拦截于牧泽南岸。骑兵追杀步卒轻而易举,楚军因军阵奔溃,龙骑四散,根本没办法抗衡秦军骑卒,追杀的结果可想而知。熊荆中箭之后不能再战,可秦人放出的消息又说熊荆被圉奋阵斩,这就很让人生疑了。
当然,将战果注水数倍、鼓吹‘英雄’的宣传战报,除去自身失误、修饰战斗过程后给上臣看的综合战报,军队内部记录战斗过程的战斗详报,三者虽然都是在描述同一场战争,给人感觉确有天壤之别。
庶民只能看到宣传战报,这种战报战斗过程经常一笔带过,只陈述需要庶民知道的那部分内容,鸡血满满,看完对战斗不但没有了解,反而更加迷糊;综合战报侧重点不同,犯错的地方尽量不提或者少提,成功的地方则多提,数字或许是真实数字,可一定会人为的巧妙归类分析,使得战斗看上去虽有缺憾,但也情有可原。真正的战斗详报都有统一的格式和固定表格(地图),丁是丁卯是卯,全是数字和冰冷语句,不会有感情用语,也不存在分析归纳,只详细记录战斗过程。
秦人阵斩之说大司马府此前认为是秦人的宣传战报,并不是事实,可现在结合项超的回忆和郦且的补充,阵斩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熊悍身上没有箭伤,自然可以与秦人相搏,力竭之下可能被圉奋阵斩。假如真是这样,圉奋一定清楚他杀错了人。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屈乐一句话让三人马上紧张,郦且强笑道:“圉奋斩杀大敖而封侯,若是其直言大敖未死,此欺君之罪也!为今之计,当设法救出大敖为要。知彼司已散,速速召回勿畀方能彻查此事……”
“不可!”没有知彼司的大司马府等于瞎了眼睛,然而现在这种形势下,淖狡宁愿自己瞎了眼睛。
“为何?”郦且不肯放弃。“不信三晋侯谍,亦不信我楚人侯谍否?”
“我楚人何时有过侯谍?”淖狡反问。“此事勿畀我若知,桓齮亦知也。桓齮若知……”
“不召勿畀我返郢,大敖如何救之?”郦且也反问,他觉得淖狡、熊荆和其他楚国贵族一样,都对侯谍抱有成见。“且长公子近日便将即位为王,若是大敖未薨……”
郦且提起即将即位的熊胜。九天时间,大敖薨落的消息已传到新郢,年仅三岁的熊胜很快就会即位成为楚国新的大敖。即便熊胜年纪很小,时间久了熊荆未回新郢他日再回也难免会使朝政出现波折。
“大敖不知何在,不即位秦人必定生疑。”淖狡将郦且打断。他再道:“告知项将军,此事仅有四人知之,不可再告于他人。我等心知此事便可,即便索问大敖,亦不能告之原委。”
“大敖若在,寿郢必可守至斗氏之军返楚!”郦且情绪有些激动,他看着淖狡大声说话。“斗氏之军得返,待迁之人皆可至新郢也!彼等若至新郢,他日复国……”
“以我楚国之例,覆军杀将,大敖如何返寿郢守之?!”淖狡看着郦且激动,自己没有半点激动,语气中只有不尽的悲痛。将率必须担负自己的责任,哪怕是大敖,全军覆没也要自杀谢罪,不然如何向国人交代战争的失败?如何向那些没了儿子的父母,没了丈夫的妻子交代?
而按楚人的习俗,敖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受罪的角色。战胜了不过是获得族人的尊敬,战败了则要受到族人的怨恨甚至遭受驱逐。只有最勇敢的人才会站出来成为敖,担负起保卫族人的责任。至于后面大敖变成大王,大王日日笙歌、醉生梦死,已是另一回事了。
淖狡不是郦且这样的破落贵族,根红苗正的他很清楚熊荆即便活着也很难回来。正因如此,他不会像郦且那样暗地里设法要让熊荆赶赴新郢。熊荆真要去了新郢,他如何面对众人的质疑?如何面对那些没有了父亲童子的怨恨?与其如此,还不战死在沙海!如此还能获得楚人的尊敬。逃回新郢,不需要辱骂,仅仅一个眼神就可以将他杀死。
淖狡一句话就将郦且问住。他也瞬间醒悟,视荣誉为生命的熊荆不可能在战败后逃往新郢。这与其说是逃生,不如说是羞辱。贵族轻辱则死,估计还没有登舟他就会伏剑自杀了。
“那、那我等当如何?”屈乐一会看着淖狡,一会又看向郦且,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
两人闻言看着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救,熊荆很可能会死,身为臣子这是不忠;救,救回来熊荆也会伏剑自杀,以为自己的失败负责。良久,淖狡吐出口浊气,“召勿畀我。”
新郢是一座立城不过一年的新都。去年冬天才确定在这片海湖相夹的上町台地上筑城。一年过去,这块长三十里、最窄处五里最宽也不过八里的台地上盖起了四阿重屋式的宫室和高耸的阙楼,但与城南小邑一样,新郢只有棱堡式的土坡和宽堑,没有寿郢那样的高大城墙。
腊梅盛开,这座海湖之间的都城已经初具规模,宫室也如纪郢、寿郢那般继续保持楚人的风格,高堂邃宇,层台累榭。衬着幽绿美丽的潟湖以及湖岸绽放的花海,整座城市仿佛是人间仙境。然而就在这人间仙境般的都城,处处都透出一股哀伤,楚军战没、大敖战死,再也没有比这更悲惨的噩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