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觋乃你之臂膀。”熊荆瞬间想到了巫觋,他忍不住笑起来,他忘记自己还有一层身份。“我乃楚国之灵修,众巫觋之长,你是敖后,又姓芈,可为左徒。”
“左徒乃大府之官职,怎能……”芈玹吃惊,昭黍为诸敖之前正是左徒,左徒执掌大府,不是她一女子可担任的。
“非昭黍之左徒,是祭祀之左升徒。”熊荆道。“此职等同周人掌祭祀之礼之宗伯,屈原、黄歇曾任之。你为左徒,可代我祭祀神灵先祖,位在诸人之上。司马、莫敖、太卜、攻尹、占尹、左史、掌梦、邑巫、私巫、游巫,皆你之从属。”
楚人与周人确有许多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楚人受商人影响,本是一个****的政权,有一整套与宗教有关的灵官体系。这套体系中,连最底层的游巫都是世袭的。在王廷拨款给各县邑巫觋修缮建立巫祠之前,每户庶民的日常开销中,每年用于社闾尝新春秋之祠多达数百钱,靠着其中的一部分钱,整套体系顽强存在。
“司马莫敖皆军职,也是……我之从属?”芈玹对楚国的了解没有熊荆深,听闻自己忽然有这么多从属,再度惊讶。
“以楚国之制,其是也。”熊荆道。“先君武王之前,楚国便有司马、莫敖,诸尹、诸巫之职,武王仿效周人以建王制,各职或留或弃,此我楚国与周人之国官职不同之根源。
然巫觋与贵族相对,务要平衡彼此,不可全仗巫觋。昔日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颛顼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芈玹没有听明白。
“绝地天通之后,只有巫觋可通天地,余人不能。”熊荆道。“余人求祭神灵,需以灵官为媒。”见妻子还不解,他只能进一步细说:“若将太一比作秦王赵政,巫觋便是秦国官吏。绝地天通之前,夫人作享,家为巫史,人人皆可祭祀神灵天地,不需巫觋代劳。”
“如此说来……”一比作秦国,芈玹便彻底明白了。
灵官体系毕竟还是官,是官就会垄断权力,哪怕是祭祀神灵的权力。巫觋跳舞是为了引诱神灵下凡享受祭品,还有一种情况是神灵附体于巫觋,由巫觋代其传话,也就是通神。这是贵族绝不容许的,楚王身为灵修,是以宗教的手段压制宗教。
见妻子明白了自己要表述的观点,熊荆道:“然也。此灵官之恶,故而不能完全依仗,需以武力制衡。最善者,乃人人可祭祀,非巫觋一人祭祀。便如军旅,人人可杀敌,非将率一人杀敌,但仍需将率谋士率之,巫觋可亲率不可独占,然而此事非数世不能成。”
“我谨记了。”芈玹听出丈夫言辞里的遗憾,他用在兵事和灵教上花的时间最多,可惜强秦所迫,不得不将主要精力放在兵事身上。
“此事不能操之太急。巫觋可不去,独占之权必去。”熊荆道。“成与不成,皆在庶民。庶民识字明理,览古之典籍,当知绝地天通之前,人人皆可祭祀求神。庶民若愚昧,只知巫觋祭祀求神,必然不成。”
之前熊荆一旦了解灵官体系的实质,当即明白她的性质。身为夷人的孔子说‘我从周’,不是没有缘由。所谓灵教,实际是‘靈’教,或者可以称其为玉教。‘靈’的本意是以玉事神,特指用美玉侍奉神灵的巫。玉文化是华夏独有的文化,它与紧密宗教联系,形成华夏爱玉重玉的传统。只是周人将玉的宗教属性抹去,使之成为身份、君子的象征。
两周八百年,在周式贵族体制彻底儒化、官吏化之前,商人的灵官体系也彻底官吏化了。刘邦身为秦吏反抗秦朝皇帝,章邯身为秦将会投降楚人项羽,与微子启等人背叛商纣王是一个道理。熊荆当然不愿再把商人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最终的解决办法只能是改革灵教,回到‘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绝地天通之前的自由时代。
但要走到这一步实在太难,难倒熊荆也没办法改变。巫觋和埃及祭司一样是得利者,他们不是楚国世俗官吏,一道王命便可全部斩尽杀绝。灵教教典之所以编纂不下去,原因也在这里。
他都无法改变的事情,自然也不期望芈玹,这需要几代人持之以恒的努力才能完成。即便如此,那时楚人也免不了要分裂成两派,说不定还要打几场极为血腥的宗教战争,才能完成这种艰难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