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之后,受召而来的各府府尹进入大廷,除了府尹,城南小邑的芈玹不知为何也来了。此时商议的,是另一件事。
将自己收到的讯文交给工尹刀,让他看完传阅各府府尹,芈玹才开口说话:“大王讯中有言:若我军不幸覆于大泽,楚国或将亡也。”
“将亡?!”秦岭以南皆秋雨,郢都虽还未下雨,但是北方越过秦岭的寒风已吹至方城和旧郢,这两日气温骤冷。东迁之后,大王即位的这十年是造府最好的十年,也是造府工匠日子最舒坦的十年。士农工商,现在师匠的地位渐渐接近士,成为了半贵人。
楚国将亡,工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诸人目瞪口呆看着芈玹,一时忘了言语。
“大王曾于先王身前誓言,必要保存社稷,永不绝祀。如今秦欲亡我,故当迁之于东海。”芈玹接着道。半夜起来的她虽未盛装,容颜依然秀美。众人看着她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美意,只觉得浑身冰冷。
“需迁于何处?”工尹刀道。“我军舟师……,舟师操练不懈,欋手娴熟,舟吏善战,加之战舟旋回迅捷,必能大胜秦人。”
得知秦人也有战舟的工尹刀心本是冷的,被沈尹尚一说,又开始发热,芈玹再一盆冰水浇下来,彻底的凉透了,可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在争辩。
“此有备无患之举,非一定东迁,乃准备东迁。”芈玹有点拿捏不住分寸,感觉自己把工尹刀等人吓坏了。“各府府尹回府后,一不得声张此事;二当知若迁,何物需迁、何物不需迁,何物可至他处再造,何物迁时必须损毁。各府师、匠、佐、徒一共几何,其家人又有几何……”
芈玹说了几乎快一刻钟,说的都是熊荆的原话。可惜包括工尹刀在内,所有人都懵了。她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等她说完,工尹刀问道:“敢问女公子,大王欲将造府迁往何处?”
“大王未言也。”芈玹答道。“当是极近之地,不然迁者众多。”
“可是外越之地?当年徐偃王亦是为周人所迫,弃徐入越,城于海。”“穆王本不胜徐人,亦是西去入昆仑之墟,见王母、得天马,再战而胜偃王也。”欧丑是越人,知道徐偃王入越的事。他说出这样的故事诸人全然惆怅,这似乎是在暗示避迁秦人是一定的事情。
“大王未言,许是外越也。”芈玹大致知道外越是哪里,越人所称的外越应该是会稽东面的那些海岛。勾践曾经说过,‘吾置王甬东,君百家’,想把吴王流放到外越。
“若是外越,”工尹刀连连摇头,“可有煤炭,可有铁矿、锡矿?若无……”
“若无,不可冶铁也。”冶铁府的工师郕也摇头了。
“大王必有妥善考虑。”芈玹基本清楚各府的情况。造府迁徙不同也庶民迁徙,庶民迁徙有田亩肯耕就能很快安定,造府迁徙即便找到了原料,工艺也要很长时间才能摸索出来。“诸尹若不想愿秦人所掳,必要按策行事,大王也将尽快返郢,与诸尹商议此事。”
造府工匠技艺足可傲于天下,为秦国所掳也是善待有佳,只是像以前那样被人关在笼子里的日子谁也不想再过。大王之讯看完,诸事都商议了一遍,各府府尹全沉着脸,一声不吭的回府去了。芈玹想离开时,工尹刀走近问道:“我等要迁于何处?女公子也不知?”
“大王未言也。”芈玹脑中闪出一个地方,可这只是猜测,她不敢乱说。
“唉。只愿我军能大胜秦人。”工尹刀几乎要呜呼起来。说话的他,心思已飞到沔水之上的大泽,他是多么希望楚军能再次大胜秦人啊。
“叔父、叔父……”雨下了一会又停了,繁星低垂的大泽仿佛成了大海,水波微微荡漾,飘着敌我两军一具具尸体。成夔的声音在大泽上回响,喊着自己的叔父。
与秦人第三道舟阵的战斗没有任何花俏,先是战舟撞击战舟,而后是惨烈的肉搏战。与前两道舟阵不同,这道舟阵的欋手并非废卒,两军搏杀时暮色降下,看不清敌人的情况下,楚语、秦语、越语呼喊不断。一时间舟楫上血流成河。
战舟双方士卒搏杀,剩余的秦军战舟不分敌我则撞击敌我战舟,然后游阙和巴人前来救援,双方又重演天昏前的战斗,夜幕中数不清的战舟冲撞在一起,舟上士卒跳过舟舷疯狂厮杀,直到脚下舟楫沉入大泽。
旗舰撞沉秦人的同时也被秦人撞沉,陆上弓矢无敌的成夔浸到水里才觉得自己如此无助,此时任何人都能置自己于死地。可他还是大喊,他找不到成通了、找不到成墨了、找不到无数熟悉的袍泽了。想到他们可能都死了,他的眼泪从忍不住夺眶而出,混入这冰冷的大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