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廷狱,晏食时分,狱吏送饭的时候总会唱这首歌,这是个头发花白的瘸子,人生唯一的乐趣便是唱歌了。听闻歌声,狱中人犯皆伸手讨食。食物很简单,不过是两块粗砺的麦饼,三五个野芋,羹是没有的,酱也不可能有。最多,破木桶里的清水给人犯们舀上一勺,免得他们的噎死渴死。
狱如牢笼,两两相对。越往里越昏暗,越越往里越有一股恶臭。行到最末一间时,并不见人犯伸手讨食,狱吏停止了歌手,拿棍子敲了敲狱栏,喝道:“晏食至,接水接食。”
狱栏敲得当当作响,狱吏正要举灯看看里面人犯是否活着时,一只手从门栏下面伸出来接食,接食便接食,虚弱中他偏偏低语念道:“我,相邦也,壮士可否带言于大王……”
“你是相邦?哈哈。”狱吏一阵大笑。他当然知道这里关着是前任相邦,可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唱歌,就喜欢讥笑这些位高权重之人,“你可知道你对面曾囚何人?”
“何人?”钟鸣鼎食的子季怎么吃得惯粗砺的麦饼,不到一个月,他便虚弱得要说不出话了。
“相邦子曲。”狱吏答完又是一阵大笑,再问,“你可知你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何人?”
子季这次不问了,他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前前任相邦司马泉。狱吏见他不答话更是大笑,扔下粝饼芋头,水也没有给就一瘸一拐,推车去了。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歌声再次在廷狱里响起,只不过这次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渐渐不闻。
从陈郢到穆棱关,即便选择最近的道路,也有一千一百余里,即四百四十多公里。好在真正要骑行路程只有三百四十公里,到达下邳便可坐船北上穆棱关。减去行船的时间、再减去预留的时间,每日大概要骑行五十公里。对成人来这说并不困难,可对熊荆来说,这不是去年的一日骑行,这是要连续骑行七日,而且是野外行军的方式。
最开始的两日他感觉甚好,虽说‘宋无长木’(宋国大树都砍光了,无长木),可看惯了王宫楼台的他初见乡村风光倍感欣喜,不少时候还会纵马狂奔,享受骑乘的速度感。第三天开始便觉得不行了,全身酸痛,上马下马要人搀扶着,而且他老是担心这一路跑下来会变成罗圈腿,居说蒙古人因为骑马都是罗圈腿。
如果真是一个孩童,第四天他估计就闹着让人去找马车。好在他是大人,第四日一早,他居然不要僕臣垫脚,自己一跃就上了马,而后一言不发,策马前行。庄去疾立马紧跟,百余名宫甲骑士也策马紧随。左右二史落到了最后,靠着马镫马鞍,两人勉强能够骑行。
夏日炎炎,每日也就早上骑行两个时辰,大约三十公里,之后休息喂马。马不是牛,无法反刍,需要不停的喂,且必须喂精料,以节省喂食时间。下午悬车之后,再骑行一个半时辰左右,天黑前宿于沿途驿站。只是这一日因为渡河,早食时分,众人已至蕲邑之南。
蕲邑是古宋地(淮北宿州蕲县),对楚国而言它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另一段历史中,十三年后,王剪于此击破项燕率领的楚军,楚国灭亡;又过十五年,陈胜吴广于此杀秦尉,揭竿举义,秦朝灭亡;又过了六年,刘邦率汉军驻扎于此,筹备垓下之战,一年后,西楚灭亡。
蕲邑见证了历史,可在熊荆眼里,蕲邑只是浍水北岸的一座城池。城池能看到的两面最长不过六里,整座城周长大慨二十里。因为是淮北要津,临码头的南郭也显得繁华。但浍水南岸的熊荆一行必须先渡河,才能进入蕲邑。
一百二十多名骑兵突然出现在码头很是惹人注意,尤其是其中一些骑士掀开了斗篷,里面全是明镜一般的钜甲。钜甲之名出现在上个月的大楚新闻上,大王曾言以后家家都有钜甲,顿成楚国奇闻,不但传遍楚国各地,也传遍了天下。
南面码头并无城邑,有的只是一个不大的野市,几间客舍和数间卖酒食的酒肆,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土垒,前门插着旗,应该是啬夫(地方官)的居处。百余名骑马的甲士虽然引来人们的关注,但这些人并不害怕,看了看这队骑士,便开始各忙各的。
“禀大王,此地渡舟一个时辰一次,暂无舟,”庄去疾带着一名商旅打扮侦骑过来,此人前日便到了此地。“且多墨者。”
“墨者?”熊荆看向那个野市,履席粟麦、肉鱼鸡鸭,甚至还有曲阳出产的煤炭,这和郢都大市一样,买什么的都有,很平常的一个集市,而且其中多是妇女,几乎看不到丁壮。
“正是。”侦骑也揖一礼。“蕲邑乃淮上要津,对岸尚属官府管辖,这南岸……”
对岸是蕲邑,自然受蕲邑管辖,南岸隔着浍水,历史上属于山桑邑,但山桑邑远在七八十里之外,这里虽有啬夫,但这些官吏管不了从北岸过来的豪户和剑士。为了钱把命丢了,不值得;不卖命也能捞钱,何乐而不为?
“渡船为何不见?”熊荆没管什么墨者,宫甲有一半穿了环片甲,虽无钜铁夷矛,但有钜刃,没有什么兵刃能与其大力对砍。他关心的是船。
“晏食之后舟至。”大王的行程保密,侦骑并未掏出符节要对岸蕲邑邑尹派舟,而是花钱雇了一些舟筏,约定的时间就在今日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