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亲去?”正令极为吃惊,当即劝阻道:“刑场血腥之地,大王怎可亲至?”
“战场也是血腥之地,我也亲至。”熊荆毫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陈壁这个将死之人刖了双足想对自己说什么。说他无辜?不可能;说不能废了陈兼县尹之职,很有可能。可他凭什么让自己不废掉陈兼这个县尹呢?
带着这样的问题熊荆下正寝出茅门,他行至大廷之前,正令已快步相告,大廷之上,所有人都伏拜,包括没有了双足的陈壁。
“你欲进何言?”华盖之下,熊荆不想废话。
没有双足伏拜保持不了平衡,陈壁只能被人搀扶。但他不想别人搀扶,甩开县吏后自己挣扎着起身。“小人之罪,罪无可恕。然,小人闻曾子曾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要赴死,小人有言进于大王。”
“言。”陈壁声音不高,头上汗滴如雨,熊荆不想看他的惨状,目光只落在不远处的宗庙。
“大王未龀,聪慧过人、生而知之,楚国有大王犹如天地有日月。然,大王虽聪慧,却不识民性、不悉人心,故大王强楚之政,南辕北辙、负薪救火也。”
“你也配说强楚之政?”自刖双足而进言,熊荆本有一丝怜悯之心,可陈壁居然敢直言自己‘不识民性、不悉人心,强楚之政,南辕北辙’,顿时有些窝火。
“然也!”为了今日之进言,陈壁苦思了三日。他知道聪慧如大王,最忌讳别人攻击自己的政略,可攻击政略却又最能打动大王之心。“大王之政,谬矣!”
“何谬?”熊荆果然怒了,他目光瞪向陈壁:“如你那般纵火烧死乡民便是不谬?”
“非也。”陈壁摇头。“只因大王年幼,不识人心,壁虽言,恐大王不解也。”
“你!”第一是诋毁政略,第二是攻击年龄,熊荆当即站了起来,直到身后左史清咳一声,他才想起王者应礼贤下士,因此很不情愿的对陈壁一揖,道:“请先生教不佞。”
“哈哈……”浑身剧痛的陈壁居然笑了,他如策士那般点头赞许,而后忘记痛楚,开始生命中最后一次游说。“大王果贤王也。敢问大王,可否要以誉士代县吏也?”
陈壁一言道破自己图谋,熊荆闻言当即一震。好在不等他答话,渐显倜傥的陈壁便接着道:“此大谬也!大王可知,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国至削;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国至强。是故有识之君,皆以奸民治善民,绝不以善民治奸民。如此,善民方恶奸民而亲大王,试问若无我等奸民作恶,善民缘何亲近大王?大王缘何令命善民?”
陈壁的话带着难以言状的魔力,看似矛盾,又显得逻辑自洽。他继续道:“大王以为:民强则国强,民弱则国弱,此更是大谬!上古当如此,中古或如此,今之绝非如此。为何?民心恶矣!故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先胜敌者,必先胜其民。而胜民在于制民。
大王欲使国强,当使民弱;欲使国弱,当使民强。故民强而强之,兵愈弱;民强而弱之,兵欲强。
誉士乃强民之制,以誉士代县吏,便是以强攻强,民还强,民强则兵弱,兵弱则国弱;欲使国强,必要以弱攻强,使民弱。民弱则兵强,兵强则国强。故以强攻强,国至削,以弱攻强,国必王……”
“够了!”熊悍怒喝。如果说‘以奸民治善民,使善民亲近自己’还有那么一些逻辑,那么‘以弱攻强,使民弱。民弱则兵强,兵强则国强’则听得让熊荆恶心。
他懂这样的逻辑,这个逻辑和韩非的五蠹异曲同工。什么叫做强民?强民就是敢于反抗的勇者,不会被官僚哄骗反而能忽悠官僚的智者、有钱有产的工商之民、拥有组织资源受人尊敬的贵族,这些人就是强者;而弱者,概而言之,就是顺从不懂反抗的愚民。
编户齐民、傅籍而役。无义无利之战,强者必定反对,弱者不然,大王说几就是几。
如今楚国不想征伐谁,楚国当下要的是自保。自保,家无余财的愚民未必会肯绝死拼命,谁做大王不是大王?谁做大王他们不纳粮?
强者不然,秦军攻来,尽扫五蠹,他们不拼命就只有一个结局:死。熊荆要做的,就是五蠹越多越好,然后带领他们一起抗秦。至于日后如何……,那是日后的事情。
“你可以去死了!”熊荆冷道,说完让长姜端来一杯水,开始洗耳朵。
陈壁见此倜傥不再,浑身再颤,可他还是不死心,拖下去的时候继续大叫道:“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悔!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悔……”
“驰!”大叫中的陈壁很快被环卫绑好,戎车御手得令后打马疾驰,数马嘶鸣中,他‘啊’的一声全身撕裂成五段,在空中喷出一团血雾。